老一辈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日子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比白开水还淡,日子处久了,夫妻之间甚至连对方的话都只是懒洋洋的爱搭不理。嘴里念念叨叨的,其实都是一些很平淡的话,仿佛正在过着日子的一对平凡夫妻,着生活里的一鸡毛蒜皮的事。
李道正坐在坟头旁,语气无波无澜,表情平淡如水,盯着坟头的目光却仿佛看着一个大活人,眼里并无半悲伤。
或许,该宣泄的悲伤在这二十多年里已宣泄完了吧,坐在坟边,不诉相思,却仍在操心着亡妻的来世,怕她来世受苦,怕她没头胎独自躺在这里凄凉,更怕自己的来使配不上她
夫妻缘分本一世,可李道正却仿佛担起了两世的责任。
他对亡妻是愧疚的,也是自卑的。李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了,李道正总觉得亡妻所托非人,总在愧疚亡妻当年跟着他受了苦,更自卑于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她,这种自卑甚至被延续到了下一世。
李素只觉得很心疼,心疼自己的爹。老爹从来都是沉默的,木讷的,憨厚的,与寻常的老农并无区别,然而他却有着许多权贵人家没有的朴实,善良,还有担当。
沉默与木讷只不过是蒙上的一层灰尘,李素知道,李道正的内心像炽热的岩浆,澎湃且滚烫,只是漫长的岁月封死了这座富满激情的火山。
痴痴地看着坟头,李道正目光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在回忆当初与亡妻平静却幸福的岁月,也或许,仍在自责自己当年的担当仍然不够,让亡妻多受了许多苦楚。
李素吸了吸鼻子,拭干了脸上的泪,起身拍了拍李道正的肩。
“爹,咱回去吧,以后您想娘了,可以经常来看看她,孩儿以后每月都来给娘的坟除草,上香”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咱父子一起来,趁我现在还能动,还能多看她几眼,以后再老一恐怕就来不了啦”
李素强笑道:“爹你莫这话,孩儿心里听着寡寡的不舒服,四十多岁怎能称老?活到七八十才叫老,您这辈子还有一大半呢。”
李道正失笑:“你见过几个活到七八十了?村里百多户人家,真正活到七十岁的也就一两个,这年头,活到三四十岁死了很正常,活到四五十岁再咽气算赚到了,我现在年过四十,多活一日都是赚到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阳寿够了,该死便死了,下一代接着替自己活下去,千百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李素心头一阵难过,他知道李道正的是实情,这年头的人均寿命确实没那么长,三四十岁寿终是很正常的,因为饮食,医疗,基因等种种原因,人往往活到四十来岁便可自称“老夫”了,后世人很不理解为何古人都“人生七十古来稀”,然而这却是事实,这个年代里的人,活到七十岁当真可以称为高寿了。
看着李道正确实有些苍老的脸,李素笑道:“爹,您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别人能老,您不能老,英雄会活百岁的,为国杀敌也算是积了阴德呢。”
李道正摇摇头:“不管杀的什么人,干的都是造孽的事,刀来剑往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大英雄”
扭头看着坟堆,李道正叹道:“我这一生,出身不好,活得不好,走的路太难,辜负的人太多,该尽到的心也尽得不够,活得那么累,却没活出个好模样来,还连累了你娘吃苦受罪,一辈子没出息”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些贪念,想当个都尉或是将军什么的,当官多好啊,前呼后拥,有金银有美色还有权力,后来大将军给我几本兵书让我好生读,我读了很久,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每次大将军问起排兵布阵的韬略,我总是哑口无言,看得出大将军很失望,而我,也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升官发财的命,慢慢的便绝了心思”
回过头看了李素一眼,李道正眼中有了几许欣慰之色,笑道:“你比我强,强了很多,人这辈子不得不信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如你,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一肚子鬼神莫测的本事哪里来的,从到大也没见你读过书,没见你杀过敌,你时候除了比村里的孩子长得白净一些,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谁知道你那一身的本事突然就冒了出来,一路升官,晋爵,就连做个买卖都是随手一划拉便金山银山进了屋”
慈爱地看着他,李道正笑道:“不知不觉几年功夫,你已成了大唐的大人物了,换了我当年这个年纪,也只有给你牵马坠镫的份,你比我强,像你娘,外柔内刚,处事果决,幸好像你娘,像我的话可不成了,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命。”
再次深深看了坟头一眼,李道正上前拍了拍坟上的土堆,动作很轻柔,仿佛轻拍着熟睡的老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