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武氏生出怜悯之心,不以任何目的的出手相助,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可以说鲜少。
自小受尽屈辱,忍气吞声,入宫后更是如同上了战场般,每日都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度过,可以说,武氏的心肠已然坚如铁石,冷若寒冰了,对谁都不会付出太多真心。
可是杏儿,却是唯一的例外。
杏儿孤苦伶仃,无权无势,武氏在最落魄最失意的时候认识她,二人共同患难,因为这一点,武氏做出了生平第一次损己利人的决定。
毕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内心再怎样坚硬冰冷,终归仍有一丝温情尚存,帮助杏儿与其说是善意,倒不如说是武氏拼命挽留自己心中即将逝去的纯真。
旨意已下,武氏与杏儿当即收拾行装,二女的东西不多,两个布皮包袱便收拾完了,至于绿柳送来的吃用物事,武氏将它们都留了下来。
掖庭一众管事皆来相送,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上全是虚情假意,并无半点真诚,武氏理也不理,甚至朝那些管事嘿嘿冷笑几声,无形中给送别场面增添了许多肃杀之气。
众管事僵着笑脸将武氏二人送出掖庭外,武氏头也不回,杏儿一路低垂着头,跟在武氏身后亦步亦趋如履薄冰。
走出众管事的视线,武氏脚步放慢了一些,神情一片淡漠。
杏儿看着她,嘴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武氏明明在她身前,却仿佛看到了杏儿的表情,不由轻笑一声,道:“杏儿。你是不是想说,我对那些管事太冷漠,太失礼了?”
杏儿摇头,发觉武氏根本看不见,于是赶紧道:“武才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杏儿太笨。猜不出您的用意。”
武氏叹了口气,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悠悠地道:“昔年秦末巨鹿之战,西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终得大胜,今日我亦如是,我今日对那些管事不假辞色,得罪了他们。将来我若再次沦入掖庭,必然死路一条,所以,杏儿,我今日已将自己将来的退路断得干干净净了,这次我若前路仍不遂,人生不趁意,除了死。我无路可退!”
杏儿吃惊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不解。犹豫片刻,讷讷地道:“可是,可是……活着不好么?好死不如赖活,活着比死好吧?”
武氏笑了,转过身揉了揉她的脸蛋,道:“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之处。有时候活得太差,反倒不如死了的好,一个不见任何光亮的前程,活着忍着,苦着受着。一口气走到老,走到死,有甚意思呢?”
胸膛不知不觉挺起,武氏的语气无比坚决:“此生若不能为人之上,便了此残生也罢!”
…………
…………
太极宫门外,一乘马车静静地停在偌大空旷的广场上。
武氏和杏儿拎着包袱行装走出宫门,第一眼便看见那乘朴实无华却无形中贵气毕露的马车。
一名穿着百衲道袍的中年道姑走上前,右手握左手拇指成拳,指端掐着子午线,行了一个很正式的道家揖,轻声道:“来人可是掖庭出来的武氏?”
武氏急忙屈身还礼:“正是妾身。”
道姑点点头,道:“东阳公主殿下在道观内,吩咐贫道将你接去太平村……”
道姑说着,不自觉地朝武氏身旁一瞥,扫了一眼怯怯的杏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公主殿下的谕令里分明只说接一个人,为何出来了两个?
武氏何等伶俐,自然看出了道姑的疑惑,急忙将杏儿拉上前,陪着笑道:“这位是妾身的小姐妹,名叫杏儿,身在掖庭受尽苦楚折磨,妾身不忍弃她,还请道姑行个方便,允妾身将她一同带入公主殿下的道观中,让她做个挑水打杂使唤的小丫头,小杂役都可,请道姑恕妾身擅专之罪。”
道姑心中不悦,面无表情,却也不能说什么,道观是东阳公主的道观,做主的人是公主,今日公主破天荒叫她来接一个掖庭出来的女子,以公主的淡泊性子竟为这个落魄女子摆出这等规格的姿态,可见这武氏来头不小,在公主殿下心中的分量颇重,将来在道观内,或许连她们这些道姑都要看这武氏的脸色呢。
想到这里,道姑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颔首笑道:“但凭武道友便是,贫道这里还要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武道友莫往心里去,既然陛下已下了旨,着武道友出家为道,日后当须自称‘贫道’,莫再说什么‘妾身’了,贫道倒是无所谓,让公主殿下听到了,难免不妥。”
武氏一惊,顿知失言,没办法,人刚走出掖庭,还没入戏,武氏本身是不信什么神明的,她只信自己,所谓的出家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有了一个安全的避难之所,以图来日再起,对道家的神仙们,她却是不怎么敬服的,所以投入出家人这个角色难免慢了一拍。
“道友金玉良言,贫道谨记,多谢道友提醒,日后贫道必有所报。”武氏急忙行礼,而且行的是道家揖。杏儿也有样学样,笨拙地跟着她行礼。
随后武氏和杏儿上了马车,车夫扬鞭催马,马车晃晃悠悠朝城外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