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们来着?”那公子也不答话,左足踏上了马镫。
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闺女也不能嫁你这般轻薄小人,把鞋子还来!”
那公子笑道:“这是她甘愿送我的,与你何干?招亲是不必了,彩头却不能不要。”手臂绕了个小圈,微一运劲,已把穆易的手震脱。
穆易气得全身发颤,喝道:“我跟你拚啦!”纵身高跃,疾扑面前,双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阳穴道打去。
那公子仰身避开,左足在马镫上一登,飞身跃入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罢?”
旁观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轻薄无行,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余人都是含怒不言。
穆易不再说话,腰带一紧,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跃起,向那公子疾撞过去。
那公子知他怒极,当下不敢怠慢,拧过身驱,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寻穴手”往他小腹击去。
穆易向右避过,右掌疾向对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对方眼光,臂下这一掌出敌不意,险狠之极。
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横扫一拳,待他低头躲过,猝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杆式”猛劈他双颊。
那公子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快如闪电,十根手指分别插入穆易左右双手手背,随即向后跃开,十根指尖已成红色。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鲜血淋漓。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父亲,撕下父亲衣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一推,道:“走开,今日不跟他拼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玉容惨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视,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剑往自己胸口插去。
穆易大惊,顾不得自己受伤,举手挡格,那少女收势不及,这一剑竟刺入了父亲手掌。
众人眼见一桩美事变成血溅当场,个个惊咦叹息,连那些无赖地痞脸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轻轻议论那公子的不是。
郭靖见了这等不平之事,哪里还忍耐得住,见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鲜血,又要上马,当下双臂一振,轻轻推开身前各人,走入场子,叫道:“喂,你这样干不对啊!”
那公子一呆,随即笑道:“要怎样干才对啊?”他手下随从见郭靖打扮得土头土脑,说话又是一口南方土音,听公子学他语音取笑,都纵声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们笑些甚么,正色道:”你该当娶了这位姑娘才是。”
那公子侧过了头,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
郭靖道:“你既不愿娶她,干么下场比武?她旗上写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亲’。”
那公子脸色一沉,道:“你这小子来多管闲事,要想怎地?”
郭靖道:”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艺又高,你干么不要?你不见这位姑娘气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吗?”
那公子道:“你这浑小子,跟你多说也白费。”转身便走。
郭靖伸手拦住,道:“咦?怎么又要走啦?”
那公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劝你娶了这位姑娘吗?”那公子一声冷笑,大踏步走出。
穆易见郭靖慷慨仗义,知他是个血性少年,然而听他与那公子一问一答,显然心地纯厚,全然不通世务,当下走近身来,对他道:“小兄弟,别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来!”
那公子笑道:“我说过不能叫你丈人,又问我姓名干么?”
郭靖大怒,纵身过去,喝道:“那么你将花鞋还给这位姑娘。”
那公子怒道:“关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这姑娘是不是?”
郭靖摇头道:“不是!你到底还不还?”
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个耳光。郭靖大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双手交叉而落,一绞之下,同时拿住了那公子双腕脉门。
那公子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喝道:“你要死吗?”飞起右足,往郭靖下阴踢去。
郭靖双手奋力抖出,将他掷回场中。那公子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这一掷眼见是肩头向下,哪知他将着地时右足距往地下一撑,已然站直。
他疾将锦袍抖下,喝道:“你这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有种的过来,跟公子爷较量较量。”
郭靖摇头道:“我干么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娶她,就将鞋子还了人家。”
众人只道郭靖出来打抱不平,都想见识见识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临阵退缩,有些无赖子都嘘了起来,叫道:“只说不练,算哪门子的好汉?”
那公子刚才给郭靖这么拿住双腕一掷,知他武功不弱,内力极是强劲,心中也自忌惮三分,见他不愿动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还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这个台?当下把锦袍搭在臂上,冷笑转身。
郭靖伸左手抓住锦袍,叫道:“怎么便走了?”
那公子忽施计谋,手臂一甩,锦袍猛地飞起,罩在郭靖头上,跟着双掌齐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觉眼前一黑,同时胸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胸,已自不及,拍拍两声,肋上已中了两掌。
幸而他一身内功惊人,这两掌虽给打得胸口剧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此危急之际,双脚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间接连踢出了九腿。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生平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好汉。
郭靖虽未学得腿法的神髓,头上又罩着锦袍,目不见物,只得飞脚乱踢,那公子却也被他踢得手忙脚乱,避开了前七腿,最后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两人齐向后跃。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脱,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事先说好了是比武招亲,这公子比武得胜,竟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与他讲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内功,受了这两掌岂非肋骨断折、内脏震伤?他天性质朴,自幼又与粗犷诚实之人相处,是以对人性之险恶竟自全然不知。
虽然朱聪、全金发等近年来已说了不少江湖上阴毒狡猾之事给他听,但这些事他只当听故事一般,听过便算,既非亲身经历,便难以深印脑中。这时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事情。
那公子中了两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身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声,向他头顶劈落。
郭靖举手挡格,双臂相交,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心里一惊,被那公子抢攻数招,脚下一勾,扑地跌倒。公子的仆从都嘻笑起来。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尘土,冷笑道:“凭这点三角猫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吗?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罢?”
郭靖一声不响,吸了口气,在胸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说道:“我没师娘!”
那公子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叫你师父赶快娶一个罢!”
郭靖正想说:“我有六个师父,其中一个是女的。”
却见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这句话来不及说了,忙纵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冲拳,往他后脑击去。
那公子低头避过,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击他面颊。那公子举臂挡开,两人双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深,一时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气,正待加强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劲力突然落空,身不由主的向前扑出,急忙拿桩站稳,后心敌掌已到。
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实,那公子道:“去罢!”
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这一交却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一搭,身子已然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左腿横扫,向那公子胸口踢去。
旁观众人见他这一下变招迅捷,欲在败中取胜,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彩。
那公子向左侧身,双掌虚实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
郭靖当下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对手全身关节穴道。那公子见他来势凌厉,掌法忽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
只是郭靖这路功夫系妙手书生朱聪自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全然不同。两人拳路甚近,手法招术却是大异,拆得数招,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腕后“养老穴”,另一个反手钩擒,抓向对方指关节。
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术使实了,稍发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胜败。雪片纷落,众人头上肩上都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雪。
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破绽,露出前胸,郭靖乘机直上,手指疾点对方胸口“鸠昆穴”,心念忽动:“我和他并无仇怨,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
岂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掠在外门,左掌蓬蓬两拳,击在他腰眼之中。
郭靖忙弯腰缩身,发掌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那公子早算到了这招,右手钩转,已刁住他手腕,“顺手牵羊”往外带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声,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观斗,见郭靖连跌三交,显然不是那公子的对手,忙抢上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罢,不必再跟这般下流胚子一般见识。”
郭靖刚才这一交摔得头晕眼花,额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炽,挣脱穆易拉住他的手,抢上去又是拳掌连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输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还不服输?”
郭靖并不答话,抢上来仍是狠打。
那公子道:“你再纠缠不清,可莫怪我下杀手了!”
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远没完。”
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干么你拼死要做我大舅子?”
这句是中都骂人的话儿,旁边的无赖子一齐哄笑。
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认得她,她本来不是我亲妹子。”
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
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的又斗了起来。
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郭靖尽不上当。讲到武功,那公子实是稍胜一筹,但郭靖内力却比那位公子却高了不止一筹,还有一股狠劲,奋力剧战,身上尽管再中拳掌,却总是缠斗不退。他幼时未学武艺之时,与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
这时武艺虽然高了,打法其实仍是出于天性,与幼时一般无异,蛮劲发作,早把四师父所说“打不过,逃!”的四字真言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内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过,加把劲。”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这时闻声而来围观的闲人越聚越众,广场上已挤得水泄不通。风雪渐大,但众人有热闹好瞧,竟是谁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斗下去,定会惊动官府,闹出大事来,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不平,自己岂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心中十分焦急,无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见观斗众人中竟多了几个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适才自己全神贯注的瞧着两个少年人相斗,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来的。
那几位来人,正是沙通天、梁子翁、侯通海等燕王府的门客。
穆易看得暗暗惊讶,只听一名仆从道:“参仙,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发了罢,再缠下去,王爷身份贵重,倘若一个失手,受了点儿伤,咱们这些下人们可都活不了啦。”
穆易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无赖少年竟是金国的王爷,再斗下去,可要闯出大祸来。看来这些人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众随从害怕出事,去召了来助拳。”
梁子翁笑道:“放心!王爷的内力,或许,比不过……或许和那小子不相上下,但是招数之奇,却在那小子之上。”
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问郭靖左臂中了一掌,过一会完颜康右腿给踢了一脚,两人愈斗愈近,呼吸相闻。
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是看的神驰目眩,就是内行的会家子,也觉两人拚斗越来越险,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伤。
彭连虎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以备在完颜康遇险时相救,眼看着两人斗了这许多时候,郭靖虽狠,内力虽高,武艺却多半是从江南七怪所授,也不过如此。
不过,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历经风沙冰雪、兵戈杀伐,那完颜康究竟娇生惯养,似这样狠斗硬拚,竟然有点不支起来。
他见郭靖左掌劈到,闪身避过,回了一拳。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右手在他右时上急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对方咽喉。
完颜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翻,刁住对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对方喉头,一个要扭断敌人的手腕,眼见情势紧迫,顷刻之间,胜负便决。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百余名侍卫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
不时有太监一边敲锣,一边喝道:“皇贵妃出巡,众人避让!”
众人纷纷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金黄色的大轿过来。
黄色,自古以来便是天子专有,即便亲王,也不得僭越。
如今的金帝完颜洪烈,对皇贵妃包惜弱极是宠爱,可惜包惜弱始终为汉人,按照祖制,不能受封皇后。
完颜洪烈抗不过祖制,就连原本封包惜弱为皇贵妃,亦有不小的阻力。不过在完颜洪烈的力争之下,总算如愿。
纵然如此,完颜洪烈亦绝不封其她人为皇后。所以,包惜弱虽为皇贵妃,所行使的权利,与皇后无异。
完颜康的众仆从叫道:“皇贵妃来啦!”
完颜康赶紧收了手,退后数步,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皇贵妃来着?”
仆从不敢回答,待大轿抬到比武场边,一齐上去侍候。
凡见此轿的人,一一下跪。
大轿停下,只听得轿内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衣,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
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皇贵妃,我想念妻子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总是情不自禁,缓缓的走近轿边。
只见轿内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完颜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甚么话,多半又是责备又是关切之意。
完颜康道:“母妃,我好玩呢,一点没事。”
皇贵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儿俩一起回去。”
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见那只雪白的手缩入轿中,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他虽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过这张金碧辉煌的暖帷。
完颜康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小畜生,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
一名随着包惜弱而来的宫中侍卫举起藤条,刷的一鞭往郭靖头上猛抽下去。
郭靖侧身让开,随手钩住他手腕,左脚扫出,这侍卫扑地倒了。
郭靖夺过藤条,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
旁观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众侍卫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不暗暗称快。其余百余名侍卫高声叫骂,抢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双双的提起,扔了出去。
完颜康大怒,喝道:“这中都重地,岂能由你一个白丁横行!”
此时,却听皇贵妃说道:“康儿,算了!起轿回去!”
郭靖的眼中放出火来,说道:“快还了绣花鞋!”
完颜康道:“我诛你……”
“康儿!不得惹事!”皇贵妃沉声说道。
完颜康眉头深蹙,说道:“是!”
郭靖仍要上前,不过百余名侍卫在侧,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
“你住在何处?”郭靖大喝道。
完颜康冷哼一声,说道:“燕王府!有胆你便前来!”
皇贵妃的坐轿,终于起驾。
忽地,皇贵妃心有所感,如玉般的手,轻轻掀开轿帘。
正好,与杨铁心四目相对。
“停轿!”皇贵妃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那高贵的凤目之中,有微不可察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