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骜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叹了一声,抬起双臂令身后的短兵为他卸甲,而后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玄色里衣,走进自家厅堂:“你们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厅堂里这些粗犷汉子,都是如他一般的各军主将。
与他关系虽略不及一口锅里搅马勺出来的王贲,可托妻献子。
但也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袍泽弟兄,交情都是一次次同生共死打出来的,不掺半分水。
幽州军内部的氛围,不比搏浪军。
搏浪军本就是姬家人为了打压幽州军的人望,拉起来与幽州军打擂台的军队,一直深受姬家人信赖,军中将领也大都极有前途,常有佼佼者立功入朝,拜为上卿。
而搏浪军也的确听从姬家人差遣,黄巾之乱初期,搏浪军就曾出兵参与姬周三路大军围剿太平道之战略。
是以搏浪军内部,既有袍泽情义,也有权利倾扎。
而幽州军,早在一百多年前,就与姬家人离心离德了。
这一百多年里,姬家人虽然摄于犬戎大军的威胁,不敢明着为难幽州军,但暗中对于幽州军打压,却是持之以恒……
连带着,幽州军的将领,也不受姬家人信任,任你有天大的战功,封赏也不过只是碎银几两。
这样恶劣的外部环境,逼得幽州军内部抱团取暖,有异心或渴望飞黄腾达的将领,不是早早的就转投别军,就是解甲归田另谋出路……
剩下的,大都是重袍泽之情,多过于重权利的热血军人。
“少他娘装犊子!”
一名面阔耳大的昂然汉子,笑骂着招手道:“你会不知道俺们上门来所为何事?”
陈王氏听言,暗中给了陈骜一个“把握住机会”的眼神,借口釜中还有热汤,退出了厅堂。
陈骜上前,接过一人递过来的一埕酒,仰头灌了一口,说道:“这事儿你们确认要听咱说?”
“咱们倒是不想听你说啊!”
一名身形匀称、须发整齐,气质不似其他将领那般剽悍、粗犷的中年将领,无奈道:“可是除了你,旁人也说不上话啊!”
“是啊是啊!”
一众糙汉子齐齐点头如捣蒜。
陈骜的眼角抽了抽,无奈道:“这事儿咱要是好说,还需得着你们堵上门来?咱早就挨个挨个堵你们家大门去了!”
他有他的顾虑。
也有他自己的思考。
眼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幽州军归入大汉乃是大势所趋!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越是这种时候,他就越是要稳住了,不要去促成此事。
否则,只会用力过勐,刺激到这群尸山血海里滚了大半辈子,都不曾向谁低过头的好汉子!
而且这事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了那一方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咱们也知道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只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骜这种说出口谁都会觉得他是在装逼的矛盾心思,在场的幽州军将领们,竟然都能理解他。
那颇有几分儒雅气质的中年将领,主动提起酒埕向他示意:“所以先前兄弟几个,再拿不定主意,都没有给你添堵,但现在不同了!”
陈骜纳闷的左右看了看,不解的问道:“怎么个不同法儿?军中又短粮了?”
他记得,小雪前大汉那边才又送了一批粮食过来,应当足以支撑到明年开春,怎么就又缺粮了!
儒雅将领比他还纳闷:“你不知道?”
陈骜:“咱应该知道?”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古怪的齐齐“啧”了一声。
声音酸得就跟吃了柠檬一样。
儒雅将领也是无语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汉以你麾下那员曲将项羽为帅,在巨鹿集结了五十多万大军……”
陈骜听言,想都没想的一摆手道:“少扯犊子,汉王视我等为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尊我等、敬我等,纵然你们见天扯澹不干正事儿,他都没说过一句重话,岂会发兵来打?”
“退一万步说,就算汉王真对我等有意见,也无须发兵来打,只要掐了粮草供给,不出半年,就能饿死你们这帮鳖孙儿!”
“真要有那一日,他只需派他麾下两大军团任中之一北上,便可轻轻松松从我等手中接管北疆防线……你们不会还以为,没了上将军坐镇的幽州军,还是以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幽州军吧?”
噼里啪啦的一通噼头盖脸、夹枪带棒,怼得厅堂内的一干粗汉子人人老脸通红,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陈骜虽然有骂街之嫌。
但他说的,还真都是真的。
厅堂之中,唯独儒雅将领面不红、心不跳的说道:“正因如此,我等现在才来寻你,协力解决此事,毕竟谁都无法肯定,巨鹿那五十多万大军,不是汉王殿下为接替北疆防线而提前布置的兵马!”
陈骜看着他,好想骂他一句“现在知道怕了?早他娘的干啥去了?”,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说出口。
‘罢了,见好就收罢!’
他心里补了一句,虽然他知道,早先这厮曾与鬼谷子眉来眼去的,有投雍州嬴政的迹象。
但现在雍州都姓陈了,再去追究那些也没意义……他其实也有些担忧,是不是这帮猪头真惹恼了自家大侄儿。
自家大侄儿虽然仁义,但下起手来,那也是真彪啊!
“先说好!”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正色道:“乃公虽然不会帮着汉王欺压尔等,尔等却也别指着乃公帮着尔等去逼迫汉王!”
“嘁!”
“吃肉吃肉!”
“饮酒饮酒!”
一帮糙汉子对其嗤之以鼻,转头烤肉喝酒去了。
因为他们知道,陈骜骂街了,这事儿就成了。
独独儒雅中年将领,提着酒埕走到陈骜身旁,与他手里的酒埕碰了一下,说道:“其他的一切依你,独独上将军留下的军规军制,不能变!”
陈骜看着他,说道:“上将军也只曾说过‘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阋墙、家破人亡’!”
言下之意,幽州军不受朝廷节制的特殊地位,恐怕是守不住了。
儒雅中年将领咂摸着嘴,似是在品味酒味儿,又似是在品味着失去,好一会儿才轻叹道:“我赵氏四代从幽州军、追随上将军卫戍北疆,到了咱这一代,却只能坐视幽州军落没,括愧对祖宗、愧对上将军矣!”
陈骜仰头灌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他陈家又如何不是四代从幽州军?
这也是他为何知晓儒雅将领,偷摸着与鬼谷子眉来眼去,却没有怪他。
可一支不听从中枢军令的大军,当真有存在的必要吗?
以前是有上将军坐镇。
可现在,上将军已经不在了,谁能保证幽州军能一直保家卫国,不生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