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神通境,齐平对天地元气的感应已极为敏锐。
这时候,清楚察觉到前方夕阳的红光里,整个山头的元气环境紊乱而无序。
山头上,散落的建筑下,一名名学子们蜂拥聚集在通往后山的路径上,乱糟糟议论着什么。
听到齐平的话,陈伏容忍着眩晕,站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眉眼也严肃起来:“去看看。”
这个时候,书院里能出什么事?
等两人走近了,有学子注意到了他们:“陈师兄他们回来了。”
陈伏容走了过去,努力摆出一副剑仙姿态,问道:“发生了什么?”
学子们登时七嘴八舌说了起来,齐平停了阵,才终于将情况拼凑完全,愣了下,反问道:
“秦将军?秦关?他强闯了故纸楼三层?打飞了三先生,然后恰好二先生也回来了?”
他理解不了这个逻辑。
那個武痴不是说要修炼,为明日比武备战吗?这是要作什么?可惜,这帮学子知道也很有限。
只有陈伏容脸色一变,仿佛想到了什么,说道:“他进了第三层?我可能知道了。”
“什么意思?”齐平问。
陈伏容摇头,并未解释,而是询问得知先生们此刻在后山,便领着齐平往那边走。
王教习等人拦住了学子们,但看到二人抵达,未做阻拦,而是让开了一个口子。
这就看出地位差距了……这边的客舍,当初赈灾官银劫案时,齐平来过,也算轻车熟路。
二人进入院子时,就看到敞开的客舍内,几名先生正彼此交谈。
地上坐着一只橘猫,旁边站着一只猫头鹰,看着彼此,画风甭提多怪异了。
“你们来了。”席帘正攥着折扇,来回转圈,看到两人眼睛一亮。
陈伏容说道:“秦关他……”
灰色猫头鹰激动地震动翅膀:
“这小子为了要赢比武疯了,强闯三楼,吞了一枚红丸进去,禾笙不擅武斗,被他得手,我们赶过去时候已经开始‘异化’了,万幸……温小红及时赶了回来,总算制止住了。”
齐平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红丸,‘异化’?感觉故纸楼里藏着秘密啊……
他目光透过猫头鹰,蓬头垢面的五先生,禾笙,以及风尘仆仆,一脸疲倦的温小红,落在了床榻上。
秦关安静地躺着,毛孔沁出的血液染红了被子,皮肤呈现青白色,呼吸平稳,没有知觉。
齐平心头一沉。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秦关的虚弱!
“秦关受伤了。”陈伏容也意识到到了这点,他没有用疑问的语句,而是陈述句。
禾笙揉了揉还有些生疼的肚子,用一根手指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强行中断红丸的药力,虽然将‘异化’的过程扭转了,但也对他造成了不轻的内伤,以他的体质,也要好些天才能恢复。”
顿了下,她仿佛看出二人所想,轻轻叹了口气:“他这样的情况,明天很难上场了。”
果然。
齐平沉默了下,开口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几名先生突然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就连陈伏容都没吭声。
“一路赶回来,口渴的很,”忽然,心宽体胖,待人亲和的二先生开口,顿了下,看着齐平:
“要喝一点吗?我记得大先生藏了不少好茶。”
这一刻,感受着温小红那温柔的,却好似能看穿人心的目光,齐平突然有点打退堂鼓。
但他还是点头:“好。”
……
大讲堂内,夕阳的红光如火,点燃了大雪坪,斜斜从格子窗口照在深棕色的地板上。
形成一块块方形的光斑。
修行者多喜打坐,所以居所不大会摆设桌椅。
齐平坐在蒲团上,看着二先生挪着有些笨拙的身体,如一个普通人一样,烧了水,然后从木架上取出一个雕花精美的茶罐,从中小心地抖出几片茶叶,泡在壶里:
“大先生珍藏的茶可是好东西,比贡茶都要强上一筹,平素都不给人尝的,嘿,眼下他不在,咱俩也品一品顶级茶叶的滋味。”
二先生胖胖的脸上,挂着笑意,他说话时候慢吞吞的,不疾不徐,让齐平一颗躁动的心,很容易平静了下来。
齐平好奇问道:“大先生没与您一起回来?说起来,二位是奉皇命去清扫不老林了吧,怎么突然返回?”
二先生拎着紫砂壶,走到他对面,慢吞吞坐在蒲团上,将热腾腾的茶壶放在中间的小桌上:
“说来话长,此番清扫不老林,成效显著,只是我二人主要还是为了盯紧那不老林的首领而去的。只是……当我们按照‘暗青子’提供的线索,抵达不老林总部时,已经人去楼空。”
齐平并不意外,从越州返回京都,再到两位先生出发,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不老林转移了。
二先生继续道:
“之后,我们一边循着线索追击,一边防止朝廷的清扫被阻挠,过程中,虽也遭到了反抗,但并没有抓到大鱼,直到后来,我们才从一名被捕的不老林成员口中得知,他们的首领带人前往了北方。”
北方!
齐平心中一动,在比武开始前,他曾对杜元春说过,自己猜测不老林可能往北搞破坏。
对方带回来的消息,令这个猜测愈发可信。
二先生说道: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们知道再留在南边已无必要,大先与我兵分两路,他奔去了北方继续追查,我则回京都禀明收获,路上的时候,我得知妖族使团抵达,心中便很担心,有人会借机生事,只好日夜兼程赶了回来了,说来也是巧合,若是再晚一些,秦关可能便救不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齐平恍然,试探道:“秦关他……”
二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原本,这些事涉及到一些书院不愿提及的隐秘,但既然你已经成了神通,那么,也就没有对你隐瞒的必要。”
顿了顿,他叹道:“其实,若非是外出清扫不老林,大先生本想着,找你谈一谈。”
齐平突然有点心慌:“谈什么?”
温小红沉默了下,他胖胖的身体坐在深棕色地板上,一双眼睛平静柔和,如同夕阳下的大海。
他生着一张很容易让人有好感的脸,即便是再严苛的人,也很难对他发脾气。
然而,当他说出那一句话,齐平整个人如遭雷击。
温小红笑了笑,说道:“神符笔,在你手里吧。”
轰。
这句平淡的话语,如同丢进水中的炸弹,齐平脑子一片空白,冷汗从脊背沁出。
他知道了……是诈?
不,不是,齐平能感觉到对方的笃定,终于,这件让根始终埋在他心底的刺,刺破了那层窗户纸。
神符笔的存在,始终让齐平心中,对书院有这一层隔阂。
最早的时候,他之所以将这件天阶法器的下落隐藏,是担心被“切片”,被这个世界的修行者发现“沙漏”的存在,自己的特殊……
那个时候,他对于这方世界的修行者一无所知,同时作为一名穿越客,心中有着本能的提防。
后来,当他从西北小城一脚踏入京都,得知了“天阶法器”的珍贵。
心里的确存了私心,又不是自己藏起来的,是捡来的……宝物有德者居之……就像在路上捡了钱,没有上交,自己留下来用了……这个想法当然不够光彩,但他同样不是道德圣人。
大不了等自己修行有成,有了不被摆弄的能力,再还回去。
但随着他一步步往高走,突然发现,自己卷进了一个黑暗的漩涡,隐藏在暗中的敌人伺机而动,而神通境同样没法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况且……随着与书院愈发紧密,他也有点纠结,怎么说……
所以,就拖延到了现在。
看到齐平愣在原地,温小红嘴角扬起,觉得很有意思,提起紫砂茶壶,倒了两杯出来。
的确是好茶,香气扑鼻。
然而就在他好奇齐平会如何应对时,他惊讶发现,齐平只是轻轻吐了口气,脸上竟生出释然的情绪来。
就像是憋了很久的秘密,终于可以敞开。
“是。在我手里,当初……”齐平认真讲述起来,从河宴那个雨天开始讲起,没有进行什么遮掩,只是隐藏了沙漏的存在。
二先生一边品茶,一边安静听着,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般说,它在伱手里还算没有浪费,起码救了你几次。”二先生说道。
齐平点头,在过往的生死危机中,神符笔的确屡立大功,他看了眼对面的温小红,忽然说道:“您很早就知道了吧。”
二先生点头,两只手陇在袖子里,显得很朴实,笑眯眯道:“是啊。”
“多早?”
“恩……大概在你第一次学到‘封’字符那次。”二先生似笑非笑:
“那日书院开典,你一眼望过去,几乎所有文字都亮了,那个时候,我就有些怀疑,后来调查了下,知道你来自河宴,再等到你学会了‘苍黄剑诀’,便笃定了。”
啊这……齐平张了张嘴:“那当初您说《符典》坏了……”
二先生颔首:“总得有个借口。”
齐平苦笑,好吧,他果然还是太小瞧了这些人,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原来那么早就被察觉了。
素质而来的便是疑惑:“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你抓起来?”二先生摇头,慢吞吞道:
“为什么呢?你以为神符笔是随便一个修行者都能使用的吗?你能用,便已经说明,你与它有缘,也许并不是你藏了它,而是它选择了你,也许你觉得,天阶法器如何珍贵,但不是的。
三十多年过去,没有它,书院也没有半点衰落,法器……终究只是器物而已,既然它已经回到了京都,而且在书院弟子的手里,那为何不等等看呢?”
齐平一怔:“可不老林都在寻找它……”
二先生说道:
“不老林是事。涉及书院一桩隐秘,与故纸楼第三层里的东西有关,当然,与神符笔也有些关联,秦关知道这件事,也知道书院里,还留着一些……类似不老林的,可以令人短时间修为大幅增长的东西,他没有信心赢过麒麟,所以选择吞服‘红丸’,但那东西的代价太大了,即便赢了,我凉国也要损失一位大将。”
齐平问道:“那件隐秘……”
二先生说道:“你想知道,可以等比武结束再来,那时候,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但眼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什么事?”齐平茫然。
二先生盯着他,一字一顿:“替代秦关,明日比武。”
齐平心中大叫一声别闹,我就是藏了一根笔,至于让我拿命还吗。
“对面的麒麟可是顶级神通。”齐平认真道。
二先生问道:“你觉得,自己不行?那你说,神通一重与顶级,有什么区别?”
齐平说道:“真元。两者真元雄厚程度不是一个级别的。”
“还有呢?”
齐平说道:“神通的掌控程度吧,越高,对神通的掌握越深,也会更厉害些。”
“还有呢?”
齐平语塞,他有点答不上来了。
“同一个大境界内,本就没有本质的差别,也不存在完全无法逾越的鸿沟,若论战斗技巧,我听说了,你在书院磨砺了一月,更胜了知姬静,若论神通掌控,你的神通……更是极为特殊的一种。只论层级,不会比麒麟差。”二先生说。
齐平摇头道:
“您别说笑,我只是个新晋神通,勉强在一重站稳而已,就算退一步,真如您所说的,可真元呢?陈伏容和九命实力仿佛,真元就成了谁能撑的更久的依仗,以我的修为,上去抗不过几个回合,就会真元耗尽,必败无疑。”
他觉得有点荒诞,二先生莫不是病急乱投医。
却听二先生忽然开口:
“所以,你和麒麟最大的差距,是在真元上对吧。如果能补全这个差距,甚至,让你比他更多呢?”
齐平愕然抬头,想要从温小红脸上看出玩笑的痕迹,但他失望了。
“您……”
温小红放下茶杯,胖乎乎的右手在袖子里摸了下,然后在齐平面前摊开:
“还记得它吗,我说过了,替你温养一阵,现在,物归原主。”
夕阳火红的光束从窗子空洞照进来,灿烂的光斑落在他的掌心。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枚暗金色的神符。
“无”字神符。
……
……
当夜,书院的学子们得到消息,说是了一点意外,发生的一切事,不得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