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袁时中?倒是听说过,从贼两年多了吧。你既在归、亳之间流窜,应该也听过本将军的名号。”
柘城县衙内,黄得功初见袁时中,当然也不会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而是高高在上一脸强硬,说话倨傲。
这也很符合他的人设,他本就是刚勐超莽的武夫,也不擅人心揣摩。
鬼知道这个袁时中是不是真心归降;还是因为柘城县被破、归路被断,暂时不得已势穷来降;抑或纯粹是诈降!
所以袁时中刚派人来联络时,黄得功压根儿就不信,还开出条件,让袁时中要投降就亲自带一小队亲军来柘城县谈。
没想到袁时中只是稍微犹豫了没多久,还是一咬牙来了,果然只带了大约一百多号骑兵护卫,剩下的万余贼兵都留在鹿邑县没动。
展示了如此诚意后,黄得功才愿意见他,有了刚才这一幕。
在黄得功看来,此前诈降的那么多流贼酋守,很少有敢亲自上门被官军控制的。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反复投降过好几次,都是要求保留编制、划地自守。
袁时中居然不怕被官军诱杀,看来时有点诚意。
而袁时中此刻人在矮檐下,当然也要更加卑躬屈膝一点,哪怕内心不是这么想的,装也得装出来。面对黄得功的倨傲,他也是陪着小心:
“黄将军威名,罪将岂会不知。当年罪将在濮阳,也是势穷逼反,聚拢的无非是一群吃不饱饭的饥民。因不忍杀害屠戮本县本府乡亲筹粮,加上濮阳无险可守,这才往南流窜至归、亳。这两年多里,我们河南各营,也都因畏惧黄将军,不敢入南直隶一步,不敢小觑凤阳。”
袁时中也是外貌粗豪孔武之人,却这样小心谨慎尽量文绉绉的说话,看上去场景颇为诡异。
不过黄得功就是很受用这样的态度,他虽不读书,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观察之下,就觉得这袁时中投降应该是真心的,但那些为自己此前罪行辩解的借口,则未必能信。
但不管信不信,这些都不重要了。将来诏安后具体怎么安置利用,是沉抚台要操心的事儿,他只管对方眼下没危险即可。
黄得功停顿了一下,便吩咐:“既如此,你先带领你麾下的骑兵,跟随在我身边,一起行动。至于你军中其余人马,让一名你信得过的副将偏将带着,南下去汝阳。
本将军自会给你一封书信作为信物,遇到信阳府刘国能刘将军的守军时,你们听他的安排,接受安置便是。
刘将军也是弃暗投明的将领,暂时由他接收你的投降,你应该能信任吧?只要你接受这个条件,本将军保证在沉抚台面前,保举你一个游击之职。剩下的,就要看你将来的立功表现了。”
黄得功不想把一万多人都带在身边,一方面是不好控制,如果自己的军队里编入了比他目前兵力还多的新附军,万一哗变了怎么办,那伤害可比正面战场上面对一万多敌军还麻烦。
二来么,黄得功身边的都是骑兵,袁时中留下,要统一行动反而会拖慢速度。
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分而治之,让袁时中带着全部骑兵力量跟随,既可以控制,又好留个人质。
而袁时中要防止自己被属下卖了,选出来带领剩余部队南下投刘国能的部将,肯定也要是绝对心腹。否则但凡有点差池,那选出来的部将带着部队重新投李自成或者袁宗第,那他袁时中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听到这个严厉的要求时,袁时中也是心中发苦。
但他知道都是原先那些诈降的流贼头目把行情信用弄坏了,他要真心投降也只能接受这样的考验。
好在黄得功选出的接收者是刘国能,这刘国能也是曾经当过贼将,应该容易互相理解一点。
他也连忙摆低了姿态:“末将多谢黄将军举荐之恩。”
然后他又表示,他的部队骑兵不多,最多也就近千人,可以全部跟随黄得功行动,剩下一万两千人,可以由他弟弟带去汝阳。
黄得功见大功告成,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便在柘城县衙内简单摆了个酒,安抚袁时中,又让他尽快把鹿苑县那边的骑兵都调来。
……
因为接收降军的关系,黄得功便没有立刻去商丘找袁宗第麻烦,就在柘城又多待了半个白天,准备第二天才启程。
借着笼络人心套近乎的机会,他也趁机向袁时中了解了更多对方投降的深层原因、外加闯军在归德府一带的军情部署、包括让袁时中揣摩一下,袁宗第为何这时候还没有撤兵退往陈县、寻求跟闯军主力会合。
这些问题,袁时中能解答的当然也都一一解答了。
一开始的投降动机部分,他无非是再次强调了李自成在河南的残暴,更偏袒陕西人、却让河南人当炮灰,还抢劫本地百姓。
他们河南本地人自然跟李自成有些过节,加上他也是曾经先投罗汝才,这就更不受待见了。
酒到酣畅时,他还胆子大了一些,暗示黄得功前几天不该杀李际遇的,李际遇也是河南本地人,从贼不到三年,也是先投罗汝才,如今被排挤被当炮灰。
如果黄得功当时有点耐心,说不定李际遇也能直接投降,但现在却是被黄得功偷陈县时偷袭直接杀了。
对于这一点,黄得功当然不会后悔,就大大咧咧表示刀剑无眼,战场上奇袭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了安抚,他唯一能说的,只是如果袁时中表现好,后续会劝说沉抚台、考虑把官军已经招抚的那两三千李际遇部俘虏,也都划给袁时中带领。
此外,袁时中提到的“部分河南本地流贼头目和李自成的矛盾”,黄得功也深入了解了一下,得知是河南本地头目对于李自成的乱杀乱抢怕颇为不满,觉得他们杀了太多本乡本土的乡亲。
这个说法让黄得功稍稍有些意外,但也没觉得不妥。他对流贼的禀赋是了解的,又深入追问之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后世《明史》上,把袁时中写成“流贼中比较开明仁慈”的形象,不杀百姓不抢劫,这当然与事实不符,只是因为袁时中最后想重新投靠朝廷,而因此被李自成杀了,士大夫才把他写成好人。
汉人士大夫在明亡之后,希望塑造“弃暗投明的农民军领袖都是好的,祸害汉人江山的农民军领袖才是最穷凶极恶”的光环,因此有滤镜加成,这不奇怪。
但是问题都要两面看,真实世界是复杂的,无论是李自成张献忠还是袁时中,他们都有嗜杀的一面,也有慎杀的一面。
只是古人这种慎杀,往往只是针对乡里乡亲,离故乡越远,这种顾忌就越少,也就越发不惮以残暴的手腕随意践踏人命。
明末的文盲,很少有家国情怀,只有父老乡亲。
哪怕是李自成,在米脂县城,除了杀仇人之外,就很少杀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