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之人,正是当今乾帝杨盘。
他自从覆灭了大禅寺后,便始终躲在这座虚空世界中,潜心修行道术、修复造化之舟,鲜少外出。
如今朝堂百官所见的乾帝,只不过是他防备梦神机刺杀,专门放在台面上,替自己发号施令的替身。
太上道历代传人,都会监察天下,绝不允许人间帝皇修道得长生,一旦有天子犯禁,修炼到鬼仙境界,他们便会出手,将之格杀。
大乾王朝的太宗、高宗,以及前朝大周的太祖,皆是因为触犯了这条禁忌,被太上道掌教梦神机刺杀。
如今乾帝既修炼道术,又得了太上道死敌,造化道的传承,对梦神机自然要多加防范。
但是杨盘也不愧为一代雄主,心智、手段、才情皆是无可挑剔。
饶是有梦神机这个天下第一人虎视眈眈,他也已在暗中渡过了六次雷劫,实力深不可测,不输当年的大周太祖,甚至犹有胜之。
可即便是他这个六次雷劫的高手,察觉到公羊愚、丘身上残存的伤痕后,也不禁感到震撼。
——东海那位,怎会来到此处
——难不成,西山真有遗漏的魔门至宝
杨盘心念电转,却并不表露出来,而是深吸一口气,运起“造化天经”的道术,为两大亲卫首领祛除拳意,恢复伤势。
只是,印月这些年来,虽然因为缺少炼窍秘法,未能抵达“一窍通百窍”的境界,成为媲美七劫鬼仙的巅峰人仙,却也在得了徐行的记忆后,提前拥有了这个境界的些许特征。
甚至论诡秘阴险之处,印月的魔化拳意,还要更胜巅峰人仙不止一筹,令专精道术的鬼仙都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要反被染化,道心失守。
杨盘固然道术了得,所学更是此界最顶级的绝学,想要驱散印月以拳意凝炼的魔气,还是极其吃力,不得不借助神器之力。
他右手一挥,取出这方皇天世界的核心,“皇天玺”,引动其中龙气,又调用了一股来自造化之舟的“中央戊已空洞大真气”,方才把拳意镇压。
杨盘做完这一切,已是额间见汗,他长吁一口气,听到身后传来的沉稳脚步声,头也不回,只沉声问道:
“玄机,来得正好,帮朕看一看,东海那妖人的武学,究竟练到了什么地步,是否已突破桎梏,抵达了巅峰人仙境界”
站在杨盘身后那人,披一袭锦衣华服,头戴紫金冠,肌肤莹润如玉,面容方正,眉眼低垂,覆有一层紫意,内蕴无穷威严。
他正是当朝太师,大乾王朝社稷柱石之一、巅峰武圣,武温侯洪玄机。
洪玄机听到杨盘问话,先是一丝不苟地对他行礼,毫不逾矩,才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两人,摇头道:
“并非是巅峰人仙的拳意,但也非是道术,这妖人的武功,如今是练得越发魔性深重了,似乎已脱离了武学、道术的藩篱,自成一派,臣也看不分明。
唯一确定的是,如今的他,只怕真要当成一位造物主、巅峰人仙级数的高手来看待,棘手程度,还要胜过西域那位元气神。”
洪玄机说到这里,微微欠了欠身。
“如今既有机会,微臣愿意披甲出征,为陛下征讨西山,干脆斩了这妖人!”
如今的洪玄机,不过是一巅峰武圣,可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丝毫不输公羊愚这位人仙,甚至犹有胜之。
大殿中,还有另一股雄浑气机升腾而起,与洪玄机的拳意相互呼应,无边无际、如渊如海的威严荡开,直如太古天龙复苏,重临世间。
这正是大乾王朝的另一桩秘宝,上古圣皇“盘”亲手打造的战甲、“皇天始龙铠”。
纵然是巅峰武圣披上这具战甲,都有媲美人仙的伟力,纵然是造物主级数的强者,也难以伤害,堪称是不死不灭。
昔日洪玄机正是披着这具铠甲,才能从虚空中杀出,偷袭梦神机,为杨盘驾驭造化之舟,施展必杀一击,创造出了绝佳的机会。
就算没有从天而降的徐行,他们在二十年前,也有能力斩灭梦神机的人仙肉身。
杨盘有些意动,目光闪烁,沉吟道:
“你我虽是有意放任,但这二十年间,这妖人横行天下、不逢敌手,战败无数强者也是事实。
现如今,那些千年世家一见此人上门寻衅,都是甘愿躲在虚空世界中当缩头乌龟,显然也是看穿了咱们的谋划。
既然如此,不妨用这剿魔的名头,令他们出人出力出粮,若是不从,便正好打上门去,抄了家产,又能杀鸡儆猴,又能为修复造化之舟收集材料,一举两得。”
杨盘自从得了“造化之舟”,为了修复这上古神器中的至尊王者,可以说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同梦神机联手剿灭大禅寺,正是一次赌博,可惜的是,杨盘虽是赌赢了,天外却有异星横空,干脆掀了他的牌桌,令他一无所获。
至此之后,这位立志成为千古一帝的雄主,便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不过,光是节流也不是法子,杨盘还要另想一条生财之路。
他左思右想,只能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底蕴雄厚的千年世家,尤其是出过“中古诸子”的门阀上。
“诸子”乃是中古时期,涌现出的一批强者,他们个个都是七次雷劫以上的造物主,足有百来人,是以号称“百圣”。
诸子百圣中,虽是没有阳神层次的高手,可他们的智慧,却已超越了上古圣皇,甚至削去了圣皇权威,将九九至尊贬为了九五至尊。
这种存在留下的血脉,自然是豪阔非常,这些“诸子世家”的底蕴,比起大禅寺这种出过阳神的圣地,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他们代表的乃是圣贤权威,纵然是杨盘这位人间天子,也不敢贸然动手,一个处理不好,就要引发大动乱。
经过了五六千年的岁月沉淀,中古诸子的道理、教化,早已深刻烙印在中土天州百姓的骨髓中,无可动摇。
谁要是敢违逆,便是“大逆不道”、“失德之君”,杨盘等人一旦背负这个名声,看似承平的大乾王朝当即便要风起云涌、星火燎原。
王朝覆、宗庙隳,只在旦夕间。
更何况,就算不论后续影响,光是这些世家本身的势力,就足以令杨盘望而却步,只能先行分化,再徐徐图之。
这妖人的出现,也给了他一个极好的理由。
大乾王朝若是主持“剿魔”之事,大可以打出为诸子世家出头的旗号,若是有世家不从,便是不尊诸子权威,借机剿灭了就是,无可指摘。
若是真从了,便可叫他们打头阵。
更何况,杨盘算准,以诸子世家一惯的傲然脾性,应当早已恨绝了这妖人。
只是对方这妖人一向是行踪无定,东海妖神洞又是天下一等一的险地,才迟迟不曾出手。
如今有朝廷牵头,要为诸子世家出头,如梵家、王家等势力,应该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借机展露自身权威才是……
洪玄机听完,也是心悦诚服,赞许道:
“此举大善,正好吩咐给姬常月去办,让他以姬家身份,联系梵家、王家、孙家。”
梵家、姬家、王家、孙家,正是诸子世家中,最为强大的四家,在这数千年间,历代王朝对他们都只能怀柔、安抚,不能剿灭。
其中梵家乃是千年第一世家,四次、五次雷劫的长老足有十几二十人,更有一位渡过六次雷劫的老祖坐镇,势力比起大禅寺,要强了足足十倍。
其余三家纵然有所不如,也相差不远。
姬常月正是出身姬家,他乃是大乾三十年的恩科状元,曾经官至礼部尚书,后又归隐,拜入了正一道门下,如今已是正一道的道主。
他继承正一道后,积极向朝廷靠拢,依循上古诸子之道,以“忠、孝、义、节”的理念,自上到下地改革正一道,乃道门中的异数。
当朝皇后亦是姬家出身,严格算起来,姬常月亦算是外戚,以此人的地位、出身、实力前去来联系诸子世家,实在是合适至极。
杨盘亦极满意洪玄机的人选,只是最后还是有些不放心,特意吩咐一句:
“这些天,遣些得力人手,盯住西山,万万不能放跑了这妖人。
若是让他回了妖神洞,纠结起一批大力金刚神猿,侵略东南,只怕又是一场兵祸。
如今火罗国蠢蠢欲动,冠军侯又有养寇自重之心,国库实是禁不起再打一次大仗了……”
说到这里,杨盘不禁悲从中来,深深一叹。
洪玄机听到这番叮嘱,又看着杨盘面上的忧虑,虽是不动声色,心头却不由得一阵感慨。
这些年来,为了修复造化之舟,实在是苦了陛下。
好好的一代雄主,硬生生给逼成了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事事锱铢必较,平白窝折气魄。
这一切若是究其根源,都是因为那东海妖人。
若无此人,他们早已将大禅寺的底蕴尽收手中,修复造化之舟,天下,何必如此紧巴巴地过日子!
洪玄机一想到这里,眯起眼,杀心陡增,双手抱拳,沉声道:
“圣天子垂拱而治,征战杀伐之事,都交由微臣来办便可,这正是微臣身为太师的职责,亦是君臣大义之所在。
微臣这次披甲出征,定然将此人擒下,捉到陛下身前,当面千刀万剐,一泄心头之恨!”
洪玄机如今虽是未曾披甲,一字一句,却都同“皇天始龙铠”的精魄呼应,自有一股无敌、所向披靡的气魄,令人为之心折,深深心服。
这番话,也显示出洪玄机对局势的判断。
一举两得之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分清主次,皇室虽是想要借机削弱、分化诸子世家,但第一要务,仍是诛杀那妖人。
这位既有造物主级别的实力,又神志不清,行事全无逻辑,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威胁性实在太大,实乃大乾王朝所不能容忍。
杨盘大手一挥,慨然道:
“既如此,朕便在此处,恭候太师凯旋!不过今日之事,动静到底是大了些。
玄机,你现在亲自去城头坐镇,以防有鼠辈趁机兴风作浪,一经发现,杀无赦。”
洪玄机点点头,大步离去。
西山之事虽未遭大肆宣扬,但印月出手的声势极大,仍是令玉京城中一众高手皆心有所感,心怀异志者,更是蠢蠢欲动。
直到他们看见那位两鬓斑白、华服高冠的武温侯亲自走上城头,俯瞰玉京,方才熄了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洪玄机登城不久,又见一条长虹自玉京城中升起,远去九十九州,要挨个拜访世袭一等国公的诸子世家,商量诛魔之事。
随着姬常月离京,大乾王朝国土境内,皆是风起云涌、暗流涌动。
这一晚,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难眠,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洪易。
他乃是天生的读书种子,自幼便有习武修行之心,得了《武经》、《道经》后,自是手不释卷,全身心地沉浸了进去。
就连印月出手的声势,都不曾惊动他。
涂山桑先是为山外动静而一惊,转过头来,却见洪易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由得暗自佩服。
洪易用了一夜时间,先看完“武经”上的基础部分后,又拿起徐行所绘的图卷。
说来也怪,洪易虽是读了一夜的书,未进水米,却丝毫不感觉疲惫,反倒是精神振奋,气血饱满,难不成这便是洞天福地的作用
洪易一想感觉也对,此地若不是有这等效力,如何养得起西山狐族一脉的武学高手。
毕竟不要说是武圣,就算是先天武师、大宗师级数的武道强者,每日消耗的食物,都足以抵得上数十人,乃至百来人。
如此餐霞饮露,不染人间尘埃,也怪不得小桑姑娘身上的气息,竟是如此清新,翩然若仙。
他一边感慨于此地的神奇,一边转过头,仔细揣摩图卷中的精髓意味。
“这尊金鹏佛陀的神韵,实在是天下无双,将兽性的暴虐凶戾,同佛性的清净自在融为一体,祖师的画技果真超凡脱俗。”
洪易乃是读书人本色,纵然知道这幅画乃是绝世的神功秘籍,也不禁从欣赏书画的角度,来赏玩这幅画。
不过也正因这种心态,反倒令他更能沉入进去,领会一笔一划中的神髓真意。
洪易心中浑然升起一种明悟,立时感到这幅画有所不同。
只见那尊佛陀忽然站起,双臂一振,化为一尊黄澄澄、金灿灿的大鹏鸟,自画中飞起,似是洞穿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投入洪易眉心。
轰然一声!
在洪易的神魂最深处,便多了这样一尊振翅欲飞、端坐莲台的金鹏佛,宝相庄严,自在自足。
洪易身心一震,只觉神魂似乎也附在这佛陀身上,遨游无穷无尽的虚空,自在,一时间胸怀大畅,再无丝毫积郁、憋闷。
回过神来后,洪易只觉眉心发烫,两条手臂,仿佛被一条条淡金丝线贯穿,热力蒸腾,全身通泰。
“眉心、手臂、翅膀,这武经上有祖师批注,说武道乃是向内求索,以窍穴为根基,眉心这一点,似乎正是一处穴道……”
再看那金翼上的纹路,不正是“武经”所说的手太阴经筋、手阳明经筋,翻转的手势,正是锤炼对应筋络的秘密手法!
洪易嘴角自然勾起,心底涌现出一种悠然自得的满足感,身体亦拉开架势,仿照图上姿态,正式开始练武。
俗话说,山中无岁月,寒暑不知年。
不知不觉间,洪易已在西山待了十来天。
山中风雪纷飞、上下一白,景色绝美。
可洪易直到听闻积雪断枝声时,才回过神来,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已连续练了十来天的武功,丝毫不觉疲累。
短短十来天时间,洪易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厚实了许多,轮廓亦变得饱满,有了筋肉鼓胀起伏的痕迹。
若是按照武经中的划分,他已然迈过了炼肉、炼筋的门槛,纵然是在大乾讲武堂中,也足以成一句“武士”,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
不过,洪易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还远不止于此,除了筋骨凝练外,他能感到四肢百骸中,还流转着一股温热气流,贯通内外。
这力量不是人身气血,也非是神魂念头,反倒是某种半虚半实,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
这力量不仅可以帮洪易抵达一种“内视”的微妙境界,亦有种种奇能,能伤人于数十步外,若是贯穿筋骨,更可带来强绝大力。
洪易知道,这或许就是祖师批注中提到的“内力”,有了这股力量辅助,他的武道之路比起常人,至少要轻松十几二十倍。
就在他静静体会自己的变化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赞许:
“短短十二三天,就已练得有模有样,你的资质,纵然是在为师门中,也是名列前茅。”
洪易转过头,双手抱拳,感激道:
“见过祖师!”
徐行微微一笑,只是道:
“如今已近腊月,你最好还是回家一趟,等到中了举人,再来西山。
届时,你才真正有资格,做一些只有你洪易才能做出的决定。”
洪易目光一动,意识到徐行言语中的深意。
根据印月的出身,以及这位祖师平日里的态度来看,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怕会颠覆整个大乾王朝。
接下来的道路,究竟要怎么选
其实对洪易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题。
他张口就要表明心志,却注意到徐行的眼神,最后还是按捺了下去,重重点头,沉声道:
“既如此,小子便拜别祖师。”
洪易知道,祖师是想要给自己时间,将一切都梳理清楚后,再做出选择,而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贸然决断。
徐行对洪易的审慎态度也颇为满意,长袖一拂,洪易只觉眼前一,就已出现在了那座古寺前。
洪易看着这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寺庙,心中却忽然升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遇见涂山桑,被印月追杀,拜徐行为师,读书练武……
这一系列事件,虽然是在十几天中连环发生,带给洪易的深刻印象,却还要胜过十几年如一日的侯府庶子生活。
他默然一会儿,忽地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开了此地。
到这时,涂山桑才捧着一个小桌板,蹦蹦跳跳地来到练功场,却见徐行一人立在此处,洪易却已不见踪影。
少女啊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脖子虽是不动,圆溜溜地大眼珠子却是左右扫视,只问道:
“祖师,师弟呢、师弟去哪儿了”
徐行见状,无比自然地接过小桌板上的药酒,一边拧开塞子,一边随口答道:
“你师弟是读书人,要科考的,等到中了举人,再回来继续学武。”
“科考科考是什么东西,比练武还重要,祖师怎么不曾教我!”
涂山桑听到这话,双目圆睁,一脸震惊。
徐行忍俊不禁,喝了口酒,又揉了揉涂山桑的小脑袋,哈哈大笑。
“那是你师弟的毕生梦想,和你们又没什么关系,学那些作甚,学得一身酸臭,岂不是平白污了灵气。”
涂山桑咦了一声,托着小桌板,连连摇头,一脸嫌弃:
“那我可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