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之间,她便已经跨越了整座乐园王城,身处在王城的市郊之外。
只是,纵然已经距离那座宫殿,那个园丁般的守墓者老人数千米远……
但那股仿佛截断了所有未来,只收束向唯一惨淡结局的寂灭预感,却依然萦绕于格蕾的心头,久久未曾散去。那是来自于“命运”的警兆,是来自于一位传奇的威压,以格蕾当前的位阶既无法干涉传奇的命运、更无法预知传奇的未来。
直到,一位头发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的模样,身穿亚麻色衬衣,银灰色的眸子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沧桑。
而在对方出现的瞬间,格蕾的灵魂深处,那一直不断明灭的命运之警兆便消失不见,归于寂静。
身为守岸人组织的一员,格蕾自然不可能不知晓眼前之人的身份——
西塞尔.巴尔泽特。
守岸人组织的领袖,目前已知的人类最强。
没想到,西塞尔领袖居然亲自过来了。
也是,既然那个被影仆姐姐称呼为“守墓者”的组织都出动了传奇,那么守岸人也必然会出动与之对应的战力。
西塞尔领袖可是真正的传奇……
既然连他都已经到了,那乐园中这般翻天覆地的变故,也就全部不足为惧了。
如此的念头刚从格蕾的心头升起。
下一刻,那原先疾驰的阴影也同样停顿了下来。
原本包裹着格蕾身体的阴影褪去,在空气中重新汇聚为了一道模糊的扭曲人形,与影仆副队长平日里呈现出来的模样一般无二。
只是不知为何,那道阴影人形落在格蕾的眼中,却有种莫名的虚幻之感。
生机正在不断从那道阴影的人形中流逝……给格蕾的感觉,就好像乐园之中,那些原住民的亡者一般——
已然死去,却还残留着虚幻的形体。
“怎……怎么会”
格蕾的身形,就这样呆愣在了原地。
她原以为影仆姐姐虽然为了救下自己,和那位守墓者的传奇碰撞过一次……但是所受的伤应当并不算重才对。
若非如此,影仆姐姐又怎么可能带着自己逃离现场
但是此时此刻,灵魂深处那重新复苏的命运之力,却回馈给格蕾以清晰的答案。
以六阶之身对抗传奇……即便只是阻碍稍纵即逝的间隙,但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而这个代价——便是她的生命。
影仆姐姐的本体已然逝去,而那个带着格蕾逃离宫殿的……只不过是影仆用自己的“影子侍从”异能,分离了自己的一小部分灵魂,从而构建出的二重身而已。
但灵魂的本源已经死去。
等待这道无根无源的阴影化身的,自然也唯有寂灭一途。
这只是一位逝去者最后的残影而已……与乐园之中,那些已然死去,却靠着死神的祝福依旧苟活于世的亡者没有任何区别。
格蕾下意识地便抬起了头,将自己希冀的目光,投向了眼前那头发白的老人。
倘若是传奇位阶的西塞尔首领的话。
或许,会有什么方法将影仆姐姐救回来……
如此的念头刚一升起。
下一刻。
格蕾却看见西塞尔仿佛是看穿了自己所想一般,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来迟了。”
“生命是最难以挽回之物。”
“或许以你那“命运”序列长阶的特殊性,在登临传奇后,有朝一日可以做到逆转时光的伟业……”
“但此时此刻无人可以复活逝者,即便我是传奇也不行。”
怎么会?
格蕾的心灵深处,分明传来了某种事物破碎的声音。
仿佛有一层虚假的泡沫被戳破了,脑海中仅余下纯粹的虚无与空白。
从与拉斯特哥哥在守望尖塔的总部重逢,再到加入了守岸人小队,前往乐园王城执行任务。
这半年,对格蕾而言,是宛若梦幻泡影般的时光。
在生日的当天,与拉斯特哥哥一起吃火锅也好。
乃至于前往乐园,为了协助拉斯特哥哥攻略那位夜之女王而与队员们一起努力,齐心协力地为两人的约会计划出谋划策,扮演占卜师也罢。
虽然其中,也不乏自己看到拉斯特哥哥和其他女人亲密互动时生的闷气。
但总体而言,这段旅程的氛围,对格蕾来说却是颇为欢快而轻松的。
就仿佛是童话书里所写的故事那般——悠然、轻快、明亮、美好。
格蕾一直以来,都沉醉在这童话般的故事氛围里。
以至于,虽然她从一早就知晓了“失落乐园”计划的最终目的,是倾覆整座冥界之国。
但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着拉斯特哥哥与海伦女王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感受着那股恬静的美好……格蕾却始终觉得,他们最终一定能够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也许这座冥界的国度,无数亡者们安居乐业的乐土,未必便非要被灭亡不可。
也许守岸人组织与那位冥界女王的关系,也未必便是那么的水火不容……
一定存在一个办法……让不论是人类还是乐园的亡者,不论是拉斯特哥哥、海伦女王亦或者是自己,最终都能收获幸福完满的结局。
但是,此时此刻——
看着那座承载了海伦女王无数回忆,却就这样风化腐朽为尘埃的宫殿。
还有那为了救下自己而牺牲,自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的影仆姐姐……
格蕾的心中,那层童话般的滤镜,却就这样支离破碎。
化为了无数片锋利尖锐的碎片刀刃,直直地穿刺入了她的心灵深处,带着贯穿血肉的痛楚。
现实并非是过家家的童话。
也并不是每个故事,都一定会有如童话那般,浪漫美好的大团圆结局。
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战争。
人类与异族的战争、生者与亡者的战争、秩序与混乱、文明史的延续与覆灭、守岸人与守墓者的战争。
在佩戴上那“守望海岸线”的银质翼徽,宣誓成为守岸人的那一刻,自己便已经踏上了战场。
而踏上战场者便应当抱有你死我活的觉悟,这世界上从没有浪漫而美好的战争……战争的主旋律便是死亡与鲜血,每一个踏上战场的人都在不择手段地屠戮敌人生命。
他们咆哮,怒吼,向着彼此挥动血腥的刀锋,不死不休。
童话般的幻梦破灭。
只余下冰冷的现实,残忍的真相,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格蕾的脑海。
但即便如此——
格蕾的心中,却还有着最后一道信念在支撑着她,让她未曾在那幻梦破碎的冲击里迷失。
拉斯特哥哥……
没错。
拉斯特哥哥,现在还在危险之中。
那个杀死了影仆姐姐本体的守墓者传奇……因为西塞尔领袖的威慑,从而放弃了狩猎自己,现在很可能便会去拉斯特哥哥那边!
带着些许的惶恐,格蕾慌张地抬起头,急促却又带着些许希冀地开口。
“西塞尔领袖,虽然有些冒昧,但您可以去救援一下拉斯特哥哥吗”
“他现在就在面对那位冥界女王,而且那个守墓者传奇也很可能去找他了!”
自己已经失去过很多东西,绝不能再失去拉斯特哥哥了!
然而,面对灰发少女殷切的目光。
西塞尔的眼神,却分明又淡漠了几分。
“很遗憾,他现在并不需要我去救援,也没有资格被我去救援。”
“拉斯特,已经背叛了守岸人。”
宛若轰雷在耳畔炸响,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停滞。
拉斯特哥哥……背叛了守岸人
不,这是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
即便这是身为传奇的西塞尔,守岸人的领袖所亲口道出的话语。
理智在告诉格蕾,西塞尔所说的极大概率便是真相,但格蕾却还是绝不愿意相信。
倘若拉斯特哥哥背叛了,那当初那位将自己从冻水镇的绝境中拯救出来的少年……还有自己这些年来所奋斗的目标,所苦苦追求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然而,西塞尔那冷淡的话语,却又再次在格蕾的耳畔响起。
“拉斯特,他从一开始所传递回来的情报便是假的。”
“那件死神遗物,从始至终都不在王城的宫殿当中……而是,位于那位冥界女王的身体内。”
“拉斯特应当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心生贪念,方才会设计了这场背叛——”
“为了那件死神的遗物,能够让人一步登天的神之遗骸。”
“我甚至怀疑,他很可能与守墓者有过了接触……这是我的识人不明,若非是他,那么影仆便不会战死。”
“从今往后,拉斯特将登上守岸人的最高通缉令——”
“只要守岸人组织还存在一日,那么追杀的悬赏便会持续下去,不死不休。”
……
不,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即便是西塞尔领袖,也很可能是被奸人蒙蔽了双眼。
再或者,也许是拉斯特哥哥有什么把柄被人威胁。
或是被人催眠,蛊惑……操控了精神,污染堕落了灵魂,是在迫不得已,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这些事情的。
倘若真是这样的话——
那么现在的拉斯特哥哥,就处在一个极为危险的处境当中。
怀揣着如此的念头。
完全无视了灵魂深处,那骤然升腾的命运之警兆,死亡与寂灭的预感。
格蕾猛地起身,向着身后的山岭小径上跑去。
她本就被影仆带着离开了王城,抵达了城郊——
因此,这里距离那座拉斯特与海伦女王约会的峰顶也并不算太遥远。
格蕾不相信别人的转述,即便那是守岸人的领袖,西塞尔传奇。
她要自己去找拉斯特哥哥,亲口去问拉斯特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为他洗刷冤屈,证明他的清白!
……
灰发少女那笼罩在兜帽斗篷中的娇小身形逐渐远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而西塞尔却并未阻拦。
他只是用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沉默地注视着那不顾山路的泥泞,向着峰顶跑去的灰发少女。
西塞尔的身旁,那道幽暗的阴影也悄然褪去。
流露出了原本被阴影所笼罩,看不清模样的身体。
与拉斯特曾经见过,影仆那干瘪枯瘦,遍布残缺伤口的衰老身体不同。
阴影褪去之后,显现而出的,是一位身形窈窕的成熟女人。
一头带着些许波浪的棕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五官的线条显得落落大方,但脸庞的轮廓却带着颇为柔和的弧度。
与拉斯特此前看到的,那般丑陋狰狞的模样不同,影仆此刻的模样,可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只是,影仆的身形却带着某种虚幻而缥缈,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幻灭感。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她那具满目疮痍,就连心脏的跳动都只能靠西塞尔力量勉强维系的本体……已然死在了那座宫殿之中,被那位丰饶序列传奇守墓者的领域所淹没,悄无声息地寂灭。
而仍然存在的,只不过是影仆用阴影的力量,结合自己切割的灵魂碎片,制造出来的阴影化身而已。
既然是化身……那么自然便可以呈现出符合其灵魂本源的形体,也便是在经历那次濒死的重伤之前,影仆毁容前的容颜。
只是,伴随着本体的死去,当维系这具化身的力量消耗殆尽之后,自然也唯有归于虚无的寂灭之途。
“其实,你早就到了吧,西塞尔。”
影仆的化身望着远处,那群山深处被夕阳笼罩的峰顶,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也不再模糊朦胧,而是回归了拉斯特曾经听过,柔美的成熟女声。
“你比那个守墓者到的更早……你并没有来迟,从一开始起,你便能够出手。”
“只是,你并没有那样做,对吗”
西塞尔并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与影仆一起,静静地望着远方山路上,格蕾那不断缩小的背影。
良久之后,西塞尔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的沙哑:“对不起。”
“不,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然而,面对西塞尔的道歉,影仆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我知道,西塞尔你比谁都更护短,比谁都更想保护守岸人的成员。”
“但是,你怕。”
“你是守岸人的领袖,你所要顾忌,所要考虑的东西……比任何人都多。”
“你不愿贸然与对方死战,因为你怕自己在将接班人培养起来之前就战死,届时守岸人没有传奇位阶的领袖坐镇,而守墓者却有复数的传奇……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你也怕因为自己的出手,小格蕾无法亲身经历牺牲与死亡,心性也就无法完成蜕变和成长,成为合格的,足以背负起文明未来的下一任守岸人领袖。”
“你更怕因为自己的出手,打乱了拉斯特那边的计划与布置,导致他暴露……为了救我一人,将整个组织的未来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还需要时刻保留完全状态的战力,因为破碎海岸那边最近也不安分……倘若被海中的那些禁忌察觉到了你的状态虚弱下滑,必然会对海岸线发动攻势,届时破碎海岸的防线失守,便是数以千万计的生灵涂炭。”
影仆的声音宛若自语,又仿佛倾诉。
“你所背负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整个守岸人组织,乃至这个纪元人类文明命运的重量。”
“所以你没法再像我们年轻时,一起刚刚加入守岸人的时候那样……那般潇洒而自由,恣意妄为,只随着自己的心意和好恶行事,拯救眼前所有的生灵。”
“因为那时候我们的背后,有老领袖在为我们兜底,无论我们引发了怎么样的后果他都能够帮我们擦屁股……而现在,你却成为了那个为全部人类的未来负责的人。”
“这些事情,我都清楚,我都明白。”
“若非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又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
“我也是守岸人的一员,以士兵的身份,为小格蕾的成长与蜕变铺平道路,这本就是我一开始的职责,也是我认定的使命……我对此无怨无悔。”
“我只是,有点不太甘心而已。”
“自从西塞尔你继任了守岸人的领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你对我袒露过心声了。”
影仆的话语微顿了一下。
“西塞尔,我能用一下你的肩膀吗”
“就当是,为你任劳任怨了上百年的下属,所提出的最后一个请求了。”
夕阳的光辉里,那位头发白的老人神情微怔了一下。
然后,他点了点头。
西塞尔伸手,轻轻搂住了影仆那已经开始不断溃散,在夕阳的光辉里变得愈发虚幻的身影。
影仆将头轻轻靠在了西塞尔的肩头,却并没有分毫的重量。
“幸好——”
“我是用这道阴影化身,而并非是那具衰老而枯竭的本体来见你。”
“如此一来,与你的最后一面,我所留给你的最后回忆……”
“应当,便能够定格在这般我最美丽的模样了吧。”
影仆与西塞尔一起,注视着那被夕阳染红,若隐若现的峰顶。
“说起来,我也已经算是几百岁的老奶奶了……却还在说着这种怀春少女一般,“要让你记住我最美丽的模样”这种话语,仔细想想,好像还挺丢人的。”
“不过——倒是真的回忆起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情啊。”
“和你一起参加的新晋守岸人考核、参加新人训练、和你第一次外出组队执行任务、第一次凯旋而归时,沐浴的掌声,鲜与荣光……”
“话说回来,西塞尔。”
“你不觉得小格蕾和拉斯特那两个小家伙,和当初的我们其实挺像的吗”
影仆的身形愈发虚幻,缥缈而不定。
火红的霞光透过她那近乎透明的身体,落在西塞尔那沧桑的脸庞上,仿佛斑驳的碎痕。
“真的,这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好几次看到小格蕾望着窗外出神的模样,就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当时的我,便是因为与你一起执行任务时,看到了那个统御太阳光芒的少年,心中升起了对你的憧憬……所以方才走上了现在这样一条不归路。”
“而拉斯特那个小家伙,简直像极了你……方方面面都像,若非他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了成为守岸人领袖,我甚至感觉他现在立刻担任你的位置,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忍心看到小格蕾和拉斯特那两个小家伙,最终也步入我们的后尘。”
“所以,答应我好吗西塞尔。”
“等到小格蕾彻底成长起来,成为了足以背负守岸人未来的合格领袖之后……请告诉她真相。”
“别让他们因为误会,因为误解,因为莫须有的仇恨……走上似我们这般,注定没有结果的不归路。”
火红的霞光里,头发白的老人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影仆的话语变得愈发轻微,若非是西塞尔传奇位阶的身体素质,恐怕早已经无法听清。
“最后的最后。”
“再让我沐浴一次你的光芒吧。”
“我们初次邂逅的时候我曾见过的……那明净而纯粹,能够将一切黑暗驱散,照亮守岸人前路的光芒。”
闻言,西塞尔静静地抬起了手。
下一刻。
宛若骄阳一般,炽烈而神圣的阳光闪耀而起。
在那明净澄澈的光辉里,构筑成影仆化身的最后一缕阴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