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自己面前紧闭双眼的男人,呢喃些都不会听见的话语。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被绑在手术台上,现在,我却成了持刀的人吗.不过你放心吧老大——”
路明非的瞳孔泛起熔金色。
“我,一定会救你,我可是维克多的内门弟子啊。”
“约好了的。”
在他觉醒的龙类视觉中,大卫破碎的生物电场如同被撕扯的蛛网,而那些深嵌在血肉里的赛博组件正在发出贪婪的啃噬声。
而与此同时,路明非的视野分割为二。
一半是大卫那破碎的生物电场。
一半是路明非从v那边得到的义体金刚从立项到制作完毕的所有数据——甚至包括和军用科技作战过程得到的义体数据。
这些是他的‘素材’。
手术刀则只是媒介。
真正要用的【关键道具】是——
呼————————
“开工了。”
“磁场转动。”
少年将手掌悬在大卫胸口上方,指缝间溢出的能量波纹使低温舱表面结出多边形结晶。
“十万匹力量。”
磁场转动是路明非所掌握的,最为特殊的【言灵】。
不对,如果硬要说的话,其实这已经算不上言灵,而更加接近言灵的本质——对于世界上五大元素的操控。
但是,这力量就有着森严的阶数。
只是十万匹力量,远远不足以死而复生。
但是,如果只是将磁场力量当做精细的手术刀的延伸,让路明非能够以纳米级对大卫体内的结构进行切割,分解的话.
以路明非的【智力】,以他堪称人形白金之星的【精细度】,就可以做到这点!
绝对可以。
轻易可以!!!
路明非的意识已经沉入微观世界,他的思维触须沿着大卫的脊椎神经游走。
在放大的视野中,他看见义体接口处血红色的点点元素像一群金属蝗虫啃食着神经髓鞘。
那或许就是‘龙类’的精神元素。
混血种一旦被这玩意侵蚀就会化作死侍,而如果使用的是义体,那就会转化为赛博精神病。
路明非的额角渗出冷汗,他必须同时操控数千把能量手术刀。
一些刀锋负责切断被污染的神经突触,另一些则要引导干细胞修复受损,有的部分已经长出了神经触须,它们像寄生藤蔓一样缠绕着海马体。路明非不得不将手术刀分化,在神经递质传递的间隙中穿行。每一次切割都要精确到飞秒级别,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连锁反应。
细胞结构像微型发电站般重新点亮,受损的双螺旋在磁场力作用下缓慢自愈。
素染成靛蓝色的血管正褪回珊瑚红,神经接孔里生长臃肿的再生组织。
医疗舱的警报器突然爆出火——过于旺盛的生物电流烧毁了监测芯片。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路明非的全神贯注。
放心吧,老大。
我会救你的。
无聊的男人,无聊的故事。
大卫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车的副驾驶座上。
车内的光线昏暗而迷离,像是被一层陈旧的滤镜所笼罩。仪表盘上的指示灯闪烁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色彩晕染,界限难辨。
这里是.
大卫嘴唇微微颤动,他似乎是猜到了什么般,缓缓扭头。
夕阳的光有些刺人,大卫先是眯了眯眼,才从那璀璨的碎金之中看清了女人的轮廓。
果然,在驾驶座上,是那个熟悉的存在。
【葛洛莉亚马丁内斯】
赤色长发,因为长年过度劳动而似乎有些憔悴的面庞,在夜之城来说是改造度较低的那种,美丽,温柔。
大卫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母亲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柔和的笑:“醒啦”
那声音轻柔又熟悉,大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低声问道:“妈,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的声音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沉闷。
母亲轻轻转动方向盘,目光依旧注视着前方那片朦胧的道路,轻声说:“带你去个地方,你该去的地方。”
大卫看了眼自己的衣服。
是荒坂学院的定制服装。
“.荒坂塔”
“.现在还说这个”
大卫露出有些自嘲的表情。
“抱歉啊老妈让你失望了,在你的标准里,我大概只是个自甘堕落的家伙吧。”
“.”
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15:47,这个他们遭遇车祸的时刻。
“我知道这是梦。”
“电影里不是经常说嘛,在临死的时候人会来一遍走马灯。”
“现在就是那样对吧还是说是什么崭新的幻觉”
大卫露出有些惨淡的笑容,用手肘撑着车窗。
“说起来路明非那个家伙说过啊,走马灯什么的,都是人大脑深层平时不会想起的记忆,但如果是幻觉那就说明老妈你也只是我记忆中塑造出来的‘我认为的老妈’对吧那你肯定对我很失望吧”
大卫的脸靠近小臂,然后逐渐下滑,发丝凌乱地散开紧贴着皮肉,夜之城赫赫有名的雇佣兵,此刻却那般低落而脆弱。
“如果是那样的话啊.我到底在装什么啊”
语速忽然加快。
脸更加埋进手臂之中,大卫的肩膀也随之颤抖,他努力保持着自以为游刃有余的笑脸,声音却断断续续:“我明明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不会说这种话我明明知道还有别的话要说的.”
每天都在想,如果当初我能更聪明一点,那些削肾客是不是就不会夺走你的生命。
如果我没有用那些二手装备,是不是你就不会来接我,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不是只要我真的努力一点.你就不会离开我。
那些压抑在心底许久的痛苦和自责,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他明明知道的,如果是葛洛莉亚,哪怕是“自己眼中的她”也一定会说——
“做得很好,大卫。”
母亲的声音传来,大卫咬着牙努力看去,但不知道是眼睛里面打转的水珠让他没办法聚焦,还是说幻觉即将结束。
女人的身影是那么模糊不清。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抱歉啊让你一直怀抱着内疚,抱歉啊,让你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抱歉”
“没办法在你需要的时候拥抱你。”
车停了。
女人的手轻轻抚过大卫的脸庞,带着些冷冰的触感,而那个身穿荒坂学院制服的男孩忽然变成了全身都义体化改造了的大卫。
他坐在副驾驶上,巨型的大猩猩手臂盖住脸,只有透明的泪珠顺着钢铁的棱线向下滑落。
无声的哭泣,无声的恸哭。
突然发生的悲剧,人们大都不会崩溃。
亲人的逝去,精神往往不会在葬礼时崩溃。
而是在回到家后。
看着那些留下的物品。
看着他们,想到‘啊,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的刹那,理智才会决堤。
所以——
【大卫才会一直把母亲的夹克留在身上吧。】
一次次品味着痛苦,燃烧愤怒,以自己为柴薪,试图将这个都市点燃,一直,一直奔跑到最后一刻。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他。
说到底.
也就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葛洛莉亚看向前方。
那里没有她为大卫构想出的高塔,有燃烧的篝火,有枪与火焰,有他重要的女孩,有那象征着梦想的圆月,以及月亮之下,愿意为他主动跳入地狱的伙伴。
后视镜里,少年大卫的影子拿着全优的成绩单,而十七岁的他却穿着染血的夹克手持斯安威斯坦。
街道两侧的霓虹开始褪色,世界像浸水的油画般晕染开来。
按响喇叭,声音却是教堂的钟声。
车顶被无形的力量掀开,暴雨化作数据流的瀑布倾泻而下。
母亲轻轻将大卫拥入怀中,就像小时候那样,她拍了拍大卫的背,轻声说:“我家大卫的话.就算离开我了,也能够好好前进的吧。”
大卫靠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温暖。
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光芒。
大卫知道,这场梦快要结束了。
他挣扎着,让颤抖的喉管努力挤出自己不曾说过的话。
“爱你,老妈”
还有
“再见。”
那句话同时从十五岁和如今的他口中说出,母亲的笑声混在雨声之中,纷乱着,零碎着,向着远方而去。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医疗帐篷外的露西等人的耐心也被消磨。
从不信神佛的赛博黑客,此刻却双手紧握,不断祈祷着接下来的结果,丽贝卡本想要安慰对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说做手术一般是靠着义体医生,但是这一次的特殊案例,他们只能够依赖路明非的个人力量。
一定要成功啊.
时间不断拉长。
耳边奏响鸣乐。
露西的脑中,是那些过往的追忆。
【我会把你带上月球!】
约定。
【露西,你的话绝对不会对我说的吧说我做得到。】
冲突。
还有那恶土之上的战争,男人为了殿后而穿上必死的义体。
他的确是那般无力,那般特殊又平凡——所以才会选择他唯一能做的,在这个城市守护她的做法。
祈祷,祈求。
若是世界上存在神明,那他一定是个恶徒,因为他任由赛博朋克的悲剧发生。
所以其实露西没有在拜神,她只是请求。
请求那个给他们带来无数次奇迹的天才少年,再一次——
【呼——】
“家属呢!”
路明非朗声,声音传遍整个部落,露西仿佛受到神经元刺激一般跳了下去,冲向医疗帐篷。
伴随着跑动,视角不断颠簸,然后逐渐看见路明非的衣角,以及.
营地篝火的余烬正随风飘散,像无数橙红色的萤火虫在夜空中起舞。
路明非掀开防辐射帘,他看到露西,露出笑容,“那么,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所以如你所见——”
路明非推动手中的轮椅。
“我成功了”
月光,照了下来。
大卫坐在轮椅上,面容有些苍白,那些曾经狰狞的义体接口如今只剩下淡淡的疤痕,像是愈合的流星划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感受着久违的、纯粹的触觉。
露西的短发被夜风撩起,发梢间跳动着篝火的余温。当她的目光落在大卫清澈的眼眸上时,手中本来还攥着的咖啡瓶掉落在地上,棕色的散在沙土中。
“.抱歉。”
大卫疲倦地笑笑。
“我回来了。”
露西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她看见大卫对她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机械质感,没有赛博精神病的狂躁,只有最纯粹的,人类的情感。
路明非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的手掌还残留着磁场转动的余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松开轮椅把手,打算后退半步。但下一秒——
露西已经扑了上来。
她抱住大卫,却又嫌路明非站得太远,于是将路明非压着脑袋,也拉入这个拥抱。
夜风突然变得温柔,大卫僵在原地,他看向路明非,而路明非则回以一个‘我习惯了’的表情。
男人直到感受到露西颤抖的肩膀,才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
“谢谢.谢谢”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两人的外套,仿佛一松手这个美好的时刻就会像沙粒般从指缝间溜走。
路明非不知道她在感谢谁。
神明
自己
亦或者没有死去的大卫
不知道.
但.
路明非努力抬起头,光已经在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洗去平日污染物的恶臭,留下沙漠清晨特有的清新。
路明非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天际,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在这个介于黑夜与黎明之间的时刻。
他感觉自己的确脚踏实地地活过了,做到了什么。
终于可以不再为自己感到羞耻地
活下去。
那一天,是少年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