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身上穿着单薄的夏衫,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许多。七岁的男孩儿承袭了许家一贯的温文有礼,跟在韩采衣身后,走得端方。见着谢璇,他便端端正正的行礼,称呼却还没改过来,跟小时候似的,“融儿给皇后姨姨行礼,皇后姨姨金安。”
这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还是谢珺从小就教出来的,谢璇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比了比身高就夸奖,“融儿又长高了些,姨姨恐怕要抱不动你了。”
“融儿长高了就能抱着弟弟妹妹,”许融仰起脸来,方才的恭敬淡去,神色间便现出亲近,“融儿已经好久没见他们了!”毕竟小孩子家心思藏不住,谢珺又不强求他小小年纪就不显喜怒,是以心中渴望便全写在脸上。
谢璇带着他到桌边,“弟弟妹妹还没睡醒,待会去好不好?”
许融点了个头,便笑盈盈的看向谢珺,“娘!”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他并未因谢珺离开庆国公府而生分,甚至因为在谢珺那儿有许多稀奇玩意儿,没事时还要多跑几趟过去,母子俩亲近如旧,没了公府中那些规矩,许融偶尔还能贴在谢珺怀里撒个娇。
后头韩采衣同唐婉容行礼过了,便乐不可支,“这孩子可真是鬼灵精,看见我往这边来就立马跟过来,还说是因为想念我了,结果却是冲着两个孩子。”躬身在许融脸上捏了一把,往窗户跟前一站,还是从前的开朗性情,“说起来,从小到大来了这谢池不知多少回,却是头一次站在这儿往外瞧,风光就是不一样,皇后娘娘——回头你隔三差五的就让我过来逛逛如何?”
“何必隔三差五,我就把钥匙给了你,每日来逛吧!”谢璇心情甚好,因为不愿拘束,便将其他女官们打发出去,只留了带进宫的芳洲和木叶在身边伺候。
木叶这两年技艺精进,比之御膳房的名厨们毫不逊色,每日里到御膳房挑些合心意的食材,回头在小厨房里做几样精致小菜,每回都能叫谢璇多用些饭。
今日的糕点果脯也是出自她的手,谢璇身边女官不少,木叶专司膳食,有上好的食材伺候着,自然比从前更添滋味。
韩采衣尝了几个,啧啧称叹,又将许融拉过来,硬要给他喂些糕点。
其实这小宴也没甚大事,不过是亲近的几人相聚,就着谢池的无边风光闲聊。周围窗户洞开,四下里的浓绿水波尽收眼底,隔着一道凌空拱桥就是韩玠和许少留、卫远道及谢澹几个人,许融在这边玩了会儿,见襁褓里两个小孩始终不肯醒,只好先到那边去。
谢珺目送他出了珠帘,在一名宫人的带领下踏过拱桥,进了对面。
她因对儿子心存歉疚,便格外疼爱,见他安然过去时才放下心,想要收回目光,一抬头却瞧见了许少留。
他不知是何时到了拱桥对面的,身上还是一袭鸦色长衫,锦衣博带,风采如旧。他的目光也正往这边看着,恰恰落在谢珺的位置,隔着一道拱桥,目光似有眷恋。
夫妻纵然已经和离,却还有许融牵系,谢珺虽在和离的那一日说了些刺心的话,却并未将关系闹僵。客气疏离的点了点头,谢珺没有任何流连,收回目光,听到唐婉容正在打趣——
“……采衣这一拖就到了如今,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还是拧着脖子不肯。姨母拗不过她,气得骂了好几回。”
谢珺闻言也是一笑,睇向韩采衣,“你母亲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今日如此顽固,当初就该趁着年弱五花大绑的捆起来送到花轿里去。现在想绑,都绑不动你了。”
这自然是玩笑话,韩采衣颇为得意,“我娘她打不过我,轻功也不及我,自然没法捉来五花大绑。爹和大哥又都在雁鸣关,没人帮手,我娘只能干着急,嘿嘿!”
谢玖瞧她这副得意样儿,便喊唐婉容,“我记得采衣身手虽好,却打不过唐小将军的吧?听说唐小将军正在回京途中,到时候请他出手,事儿就成了。”
“其实……”唐婉容就坐在韩采衣身边,声音依旧如从前般温柔,“我哥哥一直没娶亲,到时候直接把采衣抢来也不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当初同为闺中姑娘,提起少女心事时都能脸红好半天,如今这四位嫁了人生了子,就连一向温柔的唐婉容都这般打趣起来。除了不怎么相熟的温百草一直笑眯眯的不说话之外,这三位刚才可一个劲儿打趣她,韩采衣满脸的失望哀叹,“你们呐……合着伙欺负我。”
“不过说真的,”唐婉容正色,“我哥要是能抢了你,我娘得高兴死。”
你哥才不想抢我呢,他惦记过我嫂子!如今守在雁鸣关外,那边民风粗犷开放,不定哪天就学他父亲的例子,抢个民女当媳妇。韩采衣腹诽。
谢珺也凑趣,“说我们合伙欺负你?你自己算算,如今都十八了,当日的姐妹都成了母亲,就只你,还这样散漫。”
“十八岁就活该被五花大绑塞进花轿?我如今闲云野鹤,二十岁都不算晚!”韩采衣不服气,直拿眼睛往谢璇身上瞟。
显然她已经招架不住几位的围攻了,谢璇不声不响的瞧了半天热闹,啜了口茶啧啧一叹,“咱还是别操心了,采衣这副模样必定是心有所属,且等着瞧吧。”——先前已经从韩玠口中得知晋王有意于韩采衣的消息,如今谢璇就等着国丧过去,晋王请礼部筹备,风风光光的将韩采衣娶过去。
韩采衣顺水推舟,哈哈笑道:“还是皇后知我!”举杯虚敬,一饮而尽。
这般坦然磊落,倒让其余三位不辨真假,于是翻过这篇,另寻他趣。
韩采衣坐在窗边,瞧着外头的谢池长堤,稍稍出神。
是啊,她就是心有所属,一直在等他。
从十二三岁时渐渐明了心意,到后来追去泸州,直至晋王回京后因国丧而耽搁,流年如同逝水在不经意间滑过,秋尽夏至,四时流转,春花盛开零落了许多回,昔日的豆蔻少女愈来愈高挑,明朗活泼之外偶尔也学会了伤春悲秋。惊觉这些变化时,韩采衣才明白,原来她已经十八岁了。
自那年初遇,竟已是八年时光。
其实何尝不羡慕谢璇和唐婉蓉?身边有夫郎陪伴,膝下有稚子承欢,许多女儿家最渴求的,也无非是这样平实熨帖的幸福。
可她还是固执的守在闺房,等那个人来提亲。
远处的沿堤杨柳葳蕤生姿,细长的柳丝儿浮于水面,参差的掩映着后头古朴雅致的院落。
恍然忆起很多年前,她同谢璇在谢堤上游玩,小院外绿柳拂堤,那个少年郎佩玉衣锦,言语神情令人如沐春风。那时的韩采衣还不曾对这位殿下多留心,还贪恋着跟唐灵钧一起打闹的欢畅淋漓,直到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目光不自觉的往他身上流连——那份从容与通透,温和与蕴秀,令他与所有的少年截然不同,像是春日的阳光洒在院子角落里,安静又温暖。
而她即便习惯了上蹿下跳,却很想像墙根下的猫儿一般,慵懒的沐浴在柔和春光下。
*
半日欢笑,叫人心神皆畅。
韩采衣已有许久不曾来谢池游玩,被一番打趣后想起旧日之事,便蠢蠢欲动的要到谢堤上走一走。唐婉容和谢玖也都颇有兴致,温百草从前极少来这里,听说谢堤上有不少好去处,便也跟着一起走走。
这楼阁里就只剩下了谢珺和谢璇。
毕竟姐妹心有灵犀,对面许少留时常瞟过来的目光不止谢珺感受到了,就连谢璇都有所察觉,于是很自觉的以怕热为由,赖在了楼阁之中。待得韩采衣她们出去,谢璇才开口,“姐姐打算一直这么避着?”
“你也觉得我该跟他再谈一次?”
“嗯,我也觉得。”谢璇咬重了那个“也”字,握着谢珺的手微微一笑,“恐怕当日和离,许大人还是负气的,所以许多话没说清楚,至今都觉得遗憾。我虽不该多掺和,不过姐姐这般坐卧不安,我瞧着也难受啊。”
确实坐卧不安,被许少留的目光那样瞟着的时候,谢珺哪儿都难受。
她已经和离了,走出庆国公府,除了许融之外,跟许少留已经没有太多干系。而他那种藕断丝连的目光,确实让她浑身难受。
谢珺意有所动,拱桥那边许融已经蹬蹬蹬跑过来了。半日松快,此时的规矩也没那么重,他跑到谢璇身边,仰着脸满是期待,“皇后姨姨,弟弟妹妹该醒来了吧?”
“醒来了,我带你瞧瞧。”谢璇牵起他的手,转向侧间。
侧间里的龙凤胎才睡醒没多久,正头并头的吐奶泡泡玩。盈盈好动一些,侧着个身子面朝昭儿,将哥哥放在外面的手拿来玩,昭儿任由她折腾,被糊了满手的口水也没什么意见,目光落在襁褓外的一架绣屏上,在彩绣的河山间流连。
许融瞧着有趣,偏头跟谢璇探讨,“妹妹好喜欢玩手,上回我把手指头递过去,她就握住了不放。”询问似的瞧了谢璇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把手指头伸过去蹭蹭盈盈的脸蛋,“小公主,小公主,我是表哥。”
盈盈显然是被这新来的表哥吸引了,丢开昭儿的手,张开嘴笑着,捧住了许融的手,却没往嘴里送——她如今挑剔得很,除了自家嫩笋般的手指头和亲哥哥的手,旁的一概不吃。
被婴儿牢牢攥着,许融显然小心翼翼,又觉得高兴,趁着谢璇跟奶娘问话的时候,在两个小宝贝脸上各自香了一口。
昭儿被这动静打扰,不满的瞪着许融,扭头一瞧自家妹妹竟然捧了旁人的手,就有些怔怔的,眨巴着眼睛瞧了片刻,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妹妹居然丢下他,去抱着别人的指头玩!
许融吓坏了,还以为他是因为被自己亲了不满,忙小声哄着,“殿下不哭,殿下不哭,我……我……我给你唱歌听。”对着婴儿紧张,竟然连话都有些结巴了。于是小心翼翼的唱起谢珺给他唱过的催眠小曲儿,才慢慢安抚了昭儿的不满,便又破涕为笑。
这头三个孩子其乐融融,楼阁之外,谢珺同许少留隔着三四步的距离相对。
谢珺面上水波不兴,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倒是许少留刚才喝了些酒,情绪起伏之下有些难以自禁,目光笼罩着谢珺,“……就当是从前我错了,不该擅做主张纳了崔凤,叫你不快。融儿很依赖你,我母亲……即使我们已经和离,母亲还总是惦记着你。谢珺,一年多了吧?你惩罚我的我已受了,昔日的错处我也已明白,回来吧。你还是庆国公府的少夫人,不必为生意奔忙,也不必和融儿两处相隔。只要你回来,过去的全部划清,咱们还是一家人。”
他的身姿还是跟从前一样儒雅,甚至更添成熟男子的韵味。
谢珺却再难生出当初的那种怦然心动。
大概对他的心已死寂,所以即使春风燎原,于她而言,还是扬不起半点火星。
“过去的已经过去,我既已选择和离,就不会回头。”谢珺缓缓开口,往后退了两步,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少留,庆国公府门第贵重,你在朝中前途无量,何必囿于过往。”
“可我为过往而遗憾。”许少留的手扶住了旁边的桌案,“你当初提出和离的时候,我生气、愤懑、恼怒,所以不曾挽留,更不愿意软语低头。隔了一年,现在才觉得遗憾,你是我的妻子,是融儿的母亲,我不想就这样错失了你。”
可遗憾又如何呢?两人早已和离了,婚事斩断的时候,所有的感情都已割裂。
谢珺瞧了许少留片刻,没有半点犹疑,“醒醒吧,射出去的箭,哪有回头的。”
那道愈来愈有风韵的背影已经离去,许少留却还怔怔的站着,头一次觉得茫然无措。朝堂上起落沉浮,他自认眼光独到,几乎能将每一位同僚的心思揣摩得熟透,看人几乎从未错过。而今,他却觉得茫然。
这样的谢珺,似乎同他所认识的完全不同。
那个端庄沉默的谢家长女,识大体、懂分寸、谙规矩、知进退,处事圆融,得体大方,是最为合适的庆国公府少夫人。而渐渐离去的这个女人,她舍夫而去,从尊贵的公府少夫人转身成为沉浸衣铺的商人,疼爱着儿子,却又不肯回到丈夫身边。甚至刚才那坚定不容置疑的态度,都跟从前的温婉截然不同。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谢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