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无擎不觉意外,她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在宫中看惯争伐,戒心原是很重的,若不是真的爱惨了他,真想以心易心,断不可能轻易中招。
是人,被自己在意的人利用,都会愤怒。
想当初,他得回所有记忆,知道自己被拓跋躍利用着一边为其开疆拓土,一边掣肘着母亲的自由,当时,他是何等的痛苦。
然而,在这样一种生活里,人人都是棋子,想要保全自己,就只能将别人当棋子使,物尽其用,那是必然。
“说话啊?”
她愤怒的盯视着:
“为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皇位吗?那至高无尚的权力,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不,不重要的,你不是有野心的人,你不在意那所谓的皇权。可你为什么要害皇上?为了九贵妃是不是?因为她是你母亲,你想带你母亲离开是不是?所以,你想控制皇上,所以,你委曲求全的亲近与我,因为你知道皇上信任我,不会对我做任何防备。”
果然一针见血,果然了解他。
九无擎不说话,在猜,拓跋躍告诉了她多少旧日里的事。
他想,如果他的生命里边没有凌儿,如果宫谅不曾做过当年种种卑鄙的事情,也许他会被这个女人打动——她是如此的冰雪聪明,一窥即透。
可惜,命运就是这样的神秘,他的生命自一开始就被一个小丫头满满占领,即便这中间,他们缺失了彼此那么多年,可一旦遇上,还是第一时间深深的爱上;而他与她,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走近他心里。他们不是同一国的。
无力的扶上栏杆,宫慈觉得整个人累的慌,身子被毒折腾的难爱,心则被这个男人伤的血淋淋。
她转头,看着灵霄台下那无数灯火,目光遥遥的睇向未央宫的方向,低低的问:
“何必呢!太子殿下登基,九贵妃就是太后……你何必要害皇上……”
那是多少女人巴望的位置。
九无擎冷冷一笑,懂她话后的意思,立刻反问:
“那又如何?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个因为儿子而被迫留在皇宫里的可怜女人!她不是贵妃,不是太后,她只是她自己,一个一心想逃出牢笼的母亲。”
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那是他的母亲。
侧头,睇目,她心头松了一口气,已经不再惊讶,因为昨日皇上把九无擎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他的确是拓跋曦的异父兄长。
另外,她还知道,他不是龙苍人,而是九华贵族,至于如何尊贵法,皇上没来得及说,就昏厥了过去。
十二岁初见他的时候,她就觉得他不一样,原来他的来历并不若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是寒门草根出门。她曾从优雅的谈吐里猜想,或许,他是落魄的世族后人。如今才知道了,他出生身于九华。
关于九华,因为隔着万里黄沙,便生着很多传奇。
据说,那边的帝王后宫无妃,九华大帝为其爱妻独守终身。
据说,那边的女子只要有才,便可着官袍入仕。
据说,九华大帝提倡的是一夫一妻制。男子可休妻,女子亦可。
而在龙苍呢,女子永远只是陪衬,生死皆操纵在别人手上,更何况姻缘。如果不幸被贬为奴隶,那更是永无翻身之日。
九无擎来自九华,九贵妃也是,所以,他们身上带着不同于龙苍人的特质——
无擎令她深爱的原因是:他有着非凡的心胸,战场上,他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凶狠,在朝堂,他怀着无人可比的才华,做的皆是为民为国的大善事。
八无昔说过,他们兄弟几个向皇上进的谋策,多半是他出的主意。只是他不爱出风头,将很多功劳分给了他们。
想来,皇上是知道个中底细的的,所以才对他青睐有加。
可皇上再青睐都没有用,他生着异心,也从没有把这里的尊荣当回事。
听,他的话,何曾将权利放在眼里。
她惊讶着,自无法苟同他的说辞,接下话去劝说道:
“不对不对,这话不对,九贵妃如今是皇上的人……就该从一而终……
“无擎,你已经在龙苍生活了十三年,这里是你的第二故乡,难道你就不能放下以前的一切,安安心心的在这里生根发芽吗?
“以后,曦儿做了皇帝,他年纪小,总需要倚仗你。到时,你一个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尊荣,多少人想得也得不来。
“是,我知道你不在乎这虚名。可是你在乎天下万民。
“你的才华,就该用来为民造福的不是!
“曾经,你说过,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
亦作鬼雄。所以,你入战场,是为了消平战乱,你入朝堂,是为了黎民百姓,你献计献策,不是为一已之名,而为了给百姓带来福泽,你有的是雄心壮志,难道你就不能为了自己的这份心志,留在西秦为民造福?”
男人高大的身影覆在她身上,银色的面具泛着冰冷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便转开了一些身子,然后,看到了他眼底那冷淡的讥讽。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九无擎冷笑,寒目一睇,让人如身置冰天雪地,牙齿打架。
“如果你认为我说的不对,那你说说你的心里的想法——无擎,在哪不是过日子……九贵妃都替皇上生下了太子。入乡随俗,生为西秦人,死为西秦鬼,那是必然……”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九无擎不掩冷怒的叱断:
“宫慈,你还当真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拓跋躍霸占了我母亲十二年,逼她生养,逼她婚嫁,如今,他更想让她陪葬,请问,在这种情况下,还用得着遵从什么该死的从一而终吗?你也是女人,在你心有所属的前提前,你乐意留在这样一个精丝笼里做一个看人眼色过日子的金丝雀吗?”
宫慈语气一塞,病白的脸色再度一僵:
“可是……皇上待九贵妃,真的很好很好啊!”
“好有个屁用!你只看到他表面上对她的所谓宠爱,剥掉这层光鲜,你有没有看到他拆散了一个满美家庭。他用他的权势,将一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女人,强行留在自己身边,令她十三年时间没一天是快乐的,令她最后想一死了之。”
九无擎手指有力的指向拓跋躍的寝宫,狠狠的点了两下,愤怒的强调道:
“你眼里这位尊贵帝王,为了留住我母亲,不惜在我身上下了无心蛊,令我忘记一切,令我认贼作父,为别人的江山混混噩噩的拼杀在沙场。这就是他待她的好,对我的好。请问,这样的好,谁敢要,谁敢?我告诉你,遇上拓跋躍,那是我们母子这辈子永生永世都无法释怀的噩梦。”
冰冷的话,带着不屑,无情的自他嘴里冒出来,狠狠的敲击着宫慈的心房。
宫慈第一次发现九无擎对于皇帝的憎恨深的可怕,她的身子止不住哆嗦了一下,一阵夜风吹过来,背上生凉,竟不知何时生了一层细汗。
“所以呢,你打算借我的手,谋杀皇帝,然后,等太子继位后,你再悄悄的带着你的母亲离去。西秦的一切,与你而言,将不复存在是不是?”
看样子是这样的。这个男人什么都不在意,他只在意他的母亲,她的心狠狠又抽疼了一下:
“那我呢?岑乐呢?你打算抛下我们不要了是不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无擎,我们认得足足十二年了,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的不值你留恋吗?十几年来,虽然我们聚少离多,可总有过一些美好的记忆的不是?你怎么能不要我?我是你妻子……”
她狠狠拍了拍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伤心的叫道:
“无擎,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一声悲泣溢出唇。
九无擎仰着头,看着如墨的苍穹,满天的星星,就像无数晶钻,在苍茫中眨着眼睛,不说话,久久无语。
“我明白了,看来,你是决定舍弃我们了是不是?”
宫慈深吸了一下鼻子,惨笑一个,点了点头:
“那你也别想如愿的离开西秦。我不会允许的。你绝对不能走。”
她傲然转身,跨着沉沉的步子,挺直背脊骨,一步一步,往台下而去。
眼前一晃,那道高大的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高挂的六角灯摇摆着,他的眼瞳深不可测的射出咄咄之光:
“想去告密吗?”
宫慈不答,心痛扯出一抹笑,稳住几乎快无力支撑的身子,不答,只道:
“我爷爷说你是白眼狼。一点也没有骂冤了你!皇上养了你这么多年,却叫你反咬一口。我想现下皇城里到处布满了你的人吧……你已经不打算让皇上醒过来了是不是?呵,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我猜的不对?又或者,你想杀我灭口?”
她的心止不住的在发疼,惨笑摇头:
“千万别杀我,今日我若死在这里,你的狼子野心,会在明天诏告天下。到时候,你只怕没那个时间去未央宫去把九贵妃救出来,还会把命赔在这里。你,九无擎,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不是……杀了我,对你没有好处……”
“我不会杀你!”
正如她所说,杀她百害百无一利。
他淡淡的道:“我也没想过要杀拓跋躍……我只想令他让出皇位,想把我母亲从他手上要回来。宫慈,换个角度想想吧,十三年光阴,你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不能相认,你会是怎么一个滋味?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母亲送回家去。”
这话,令宫慈微微讶异了一下,他这是在向她解释吗?他这是想得到她的认可吗?
宫慈想了想,摇头,觉得这话不对:
“无擎,你傻是不是?你母亲已经和皇上生了太子,与你生父而言,那便是失洁,回去之后,必会被你父亲唾弃,那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陈见留下呢?安于现状,难道不好吗?”
“安于现状?继续认贼作父吗?”
他冷笑。
宫慈语塞,沉默,半晌才说:“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离开。皇上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你怎么能离开?”
她深睇着,说:“无擎,接下来你想做什么,我大约可以猜到一些——”
九无擎不说,她自顾自往下猜测起来:
“我知道,你会一手可以临摩的以假乱真的书法,所以,你会寻个合适的机会自己随手写上一张,到时假传圣旨令禅位给太子,而后太子登基,你暗中自宫中将九贵妃带走——从此远走高飞。
“可无擎,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的后果,整个西秦皇朝会大乱。偌大的皇朝,太子没有高德也没有威信,你认为他能镇住朝臣吗?
“不能!绝对不能!
“虽然你说你不会害死皇上,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你会这么做,但我想,你断不可能令皇上再醒过来了是不是——在这个新帝年幼,太上皇昏迷的情况下,你若一走了之,请问,你想置国家大义何地?
“无擎,你不能为了一已之私,而将天下、将整个朝堂于危险!
“你想想,皇上这些年为什么不曾动了你?
“第一个原因,他是真的真的欣赏你的才华,第二个原因,因为你在军中多年,多少戍边的将领与你有过性命之交,多少失地的百姓得过你的恩情,皇上立七皇子为太子,需要你的诚心辅佐。
“如今,你若因为一个私心,给西秦国的皇权更替埋下这样一个巨大的隐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于心何忍?多少人会因为这样而丢了性命。时局是你造成的,你绝对不可以随随便便拍拍屁股走人。绝对不能!”
她昂着头,说的大义凛然,月光撒在她脸上,映着凛凛正气:
“父亲自小教我: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我不是想维护皇族,我只是不愿看到兵祸连天。自古帝王之争最是悲惨,但凡是百姓,都希望享天下太平。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无擎,我最想做的是躲在丈夫的羽翼里,相夫教子,我也不是刻意针对你。是我的良心逼着我这么做的,你懂吗?”
她挺起了背脊,绕过他,一步一步犹不犹疑的往下台阶下去:
“如果这件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我就不会坐事不管。无擎,你要是狠得下心,可以杀了我。但是,我若是死了,后果一定很坏。如果,你肯容我一命,那么,我现在就去告诉太子你和九贵妃的关系……你……”
话没有说完,背上突然一麻,整个人再也不能动弹。
就像被人浇了一头冰水,她自头顶一凉到底,不由得惨笑起来:
“怎么?你还是不想放过我!好,这样也好,你若想杀,便杀吧!死在你手上,至少会让你记上一辈子的。你那一双手,想必至今都不曾杀过一个女人吧!”
月光如素,映着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九无擎绕到她面前,淡淡的看着,怪得她会得皇帝的宠爱,果然能说会道,果然心怀大义,这样的女子,在龙苍是少见,也难怪皇帝说:宫慈配你,绝不委屈你。
她闭了眼,一副任凭斩杀的模样。
可他并没有杀她的打算。
“宫慈,我跟九贵妃的关系,不能让曦儿知道。你说的道理,我自也懂。但是,我的母亲,断断不会做太后,更不会陪葬。生,我送她归九华,死,我送她的魂魄回家。”
九无擎说的坚定不移,但语气很平静,不像要她的命。
宫慈缓缓睁眸,看着那张银晃晃的面具:“那你打算怎样处置我?”
“你不是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吗?你想我留下来是吗?好,只要你帮我稳住你的父亲,只要你肯协助我将未央宫里的人不着痕迹的带出来。我如你所愿。”
他淡淡的说。
可换来的是她轻轻一笑,她扬了扬眉:
“怎么?你又想利用我是不是?要是我帮了你,到时,你又会一脚将我踹开了……你满腹心计,说话真真假假,你说我怎么再可能信你?”
“那你说,你要怎样才能信我?”
他反问。
宫慈懂的,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他绝不会容许出现在一丁点的纰漏的。他也不敢杀她,杀了她,太容易坏事情。
所以他会选择忍。
和这样一个男人作交易,就等于与虎谋皮。
可是,如果错过了这样一个机会,她可能就永远会失去他。
爱了这么多年,她舍得吗?
她犹豫了。
一阵死寂,一阵沉默,皓皓夜色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金儿怀孕,是不是你编的?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怀上?”
她目光一闪,问。
“是!”
他点头。
“你故意拿她来气我的是不是?”
“是!”
他依旧点头。
隐隐作疼的滋味,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
“好,你若要想我信你,那么,将她送走,或者打发嫁给别人,我不想再在公子府里看到她的身影,一刻也不愿意,你,能办得到吗?”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那个女人的存在是一大威胁,或者说她不能确定他的话,到底有几分是可信的,如此要胁,只是想增加几分底气。
九无擎沉默了一下,淡淡的开口:
“好,如你所愿!”
如此爽快,令宫慈不觉在心头惊叹:九贵妃的份量,的确厉害,可令他舍弃一切坚持。
不过也是啊,这五年的忍辱负重,就是这了母子重聚的那天。
他从来高傲,真的很少受制于人,九贵妃当真是他碰不得的死穴。
“除此之外,我还要一个你的孩子,你能给吗?你能吗?还有,我想以儿媳妇的身份去拜见九贵妃,你乐意吗?最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取皇上的性命,这些你都能办到吗?”
她淡淡的仰视着,故意为难!
九无擎再度沉默,然后又是点头:“没问题。”
他转开了头去:“我这辈子只有两个心愿,一,救我母亲出去,二,杀拓跋弘,至于其他,都无关紧要!”
宫慈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这人,果然着了魔。
为了达到这样两个目的,他真的肯牺牲啊……
可是,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悲哀,这样得到的男人,真的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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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不见人归。
逐子来劝:“不为自己,也为肚里那个着想一下吧!累着了,可不好!”
金凌被劝了回去,睡在兰苑,原是想去红楼:那南城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恁是不许她进。
东罗也一反常态,在边上什么也不说,这两个人身上皆散着一股子淡淡的哀痛之色,似乎还夹着几分悔恨之意。
金凌不太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们,自从救醒清儿,他们的眼神就变了。
她想不通其中的道理,累了一天,也不愿再多思量,直接回了兰苑睡下。
这一夜,金凌睡的特不安稳,天微亮时,她自噩梦里惊醒过来,摸摸身边的位置,冰冷冰冷的。
他没有回。
她坐起,望望窗外,见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便胡乱的穿上衣服,跑出房来想去问问无擎的消息。
出门,看到逐子倚在廊前的柱子下,一脸闷火的擦着自己的兵器,那双很沉得住气的眼瞳里,似有怒气在翻腾。
“逐子,无擎回来了吗?”
她打量着,纳闷谁惹了他。
逐子正眼也不曾抬一下,木然的点头:
“回来了!”
“真的!”
她惊喜的叫出声来,顾不上回房梳妆,就想跑去红楼。
才奔了三步,逐子倏地站了起来,怒火冲冲,极残忍的扔下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