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芸菡听到“上京”二字,眼睛都瞪圆了,握着绢帕的手陡然捏紧,神飞天外。
紧接着,明显是陌生男人的答话:“啊,恭喜世伯,应该是又添小孙子了?”
“嘘——”声音低微,也掩不住喜悦。
院门本敞着,来人大约也没有想到院门正对的穿堂里,一立一坐,有两个女人,顿时一愣。而戚芸菡还在琢磨“弄璋”“孙子”和“上京”那个人之间的关系,人已然是怔住了。倒是姑母戚王氏,急忙拉了戚芸菡的袖子几下,旋即又对哥哥陪笑道:“大哥,怎么才回来?芸娘回临安看望她爹爹的病,今日说该来拜会公爹。”
戚芸菡发觉不对,满脸通红,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急忙深深一福,蚊子叫一般:“公爹万安!”
陪着王泳来的那个年轻男子不意在这里撞见人家内宅的女眷,也有些尴尬,急忙兜头一揖,又对王泳道:“世伯见恕,学生太失礼了!这告退,明日再给世伯磕头。”
那人的声音清朗动听,说话的调子仿佛还带着点诗歌的余韵。戚芸菡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王药,忍不住抬头悄悄地瞄了人家一眼。
这一眼瞄坏了!
因为那人正好也偷偷瞄过来,大约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唐突了女眷。两人四目相对,只见彼此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那男子也长得瘦高清秀,举手投足也有些像王药。戚芸菡的脸不能遏制地红起来,被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惊得羞愤欲死,急忙捂着脸退到了穿堂一边的厢房。
她心“怦怦”地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母亲和公爹说笑着进来。戚王氏亲热拉过戚芸菡的手道:“芸娘,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刚刚我还和你公爹说,那混小子太不知趣,闯进来不长眼不说,刚刚还居然敢偷偷看你——不过,大约是因为你好看呢!”
戚王氏瞥瞥哥哥,王泳紧跟着说:“别编派人家的坏话!李存佑曾经是阿药的同窗发小,我知道他品行端正,是个君子,比阿药不知强了多少!可惜刚刚失了伉俪……”
两双眼睛一顺儿看过来。虽然没有人敢说后面的话,但是意思简直是摆在那儿的。
王泳想着儿子的家书,再看看面前这位枯槁着守节的儿媳,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什么,屏着气看她的表情与反应。
她的脸上浮起一朵红云,与刚才的羞臊大不相同,是女人家动心而不能言语的模样;她的眼睛不知聚焦在哪里,凝神望着地上某块方砖,朦朦胧胧的水光罩在眸子里,是出神思考的模样。
那样一个翩翩男儿!可望而且可即!
刚刚目光那电光火石的一碰,已经有什么东西“滋——”地窜进心窝里去了。忍不住要想想他,比比王药——发现也差不离,甚至,人家可望而可即!
可是,王泳和戚王氏很快失望地发现,戚芸菡脸上的红光消散了,眼睛里的水光也干涸了,那些神采,突然被风吹散了似的,一丁点儿都不剩了。她还是那个槁木一样的戚芸菡,从七岁起,这副神态没有变化过。
戚芸菡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公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懂装不懂,其意昭昭,王泳哪里好再说什么,含混道:“是哀其不幸。没啥。芸娘既然来了,今日厨下理应添菜,好好招待你——这些年太不容易了。”
戚芸菡客气两句,心里空落落的,在王泳想离开之前,她喃喃地低声问:“四郎……是不是来信了……‘弄璋’,是说他么?”
王泳脚步滞住了,好一会儿强笑道:“我也没全明白,兴许是他乱用典故呢?”
戚芸菡“噢”了一声,然后也抬头笑道:“那也挺好的。对了,夏哥儿也挺好的。公公知道我为啥给孩子取名夏哥儿吗?”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出使夏国了啊,起这个小名,留个念想,希望他早些回来……回来看看他自己的孩子,这个可是嫡子呀……”
呢呢喃喃,如同疯魔。
于她,临安的夜与汴京的夜一样,寒森森的感觉会从后脊梁入骨。辗转反侧的时候,会想着她的夏哥儿,耳朵里灌着“弄璋”这个词儿,会想着王药,眼睛里却仿佛看见了那个李存佑……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探下去,闭着眼睛勾勒男人的模样,肚腹里的热气腾上来,一阵一阵的震颤过了,**定了,便也从峰顶上掉下来,落入了黑黝黝的深渊,被夜晚那些黑沉沉的空气,还有自责和渴望压着额角鼻尖,刚刚放肆地呼吸,这会儿却透支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晨起,丫鬟一摸她的瓷枕,泪水汪在上面,湿腻腻的。
“还不如改嫁呢!”丫鬟愤愤地想着,“为那混球守着值不值?”
而她的女主人,此刻气定神闲,靠着窗做她的活计,面上波澜不惊,仿佛那些湿腻腻的泪水与她浑然无关。她咬断一根线头,对丫鬟道:“在家中住几日,还是回汴京吧。汴京虽热些,我毕竟是官家赐下的孺人。”
一辈子这样,也挺好的。戚芸菡对自己譬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