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稷城一直都不是什么严酷险峻之都,相反的,墨家巨子甚至从未阻止过他国学子来稷上学宫研习,甚至明发告示:只要是有心向学,并且不坏什么歪心思,即使是沧海人或唐国人,也绝不会将之驱赶出去。
只不过墨家与沧海、唐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彼此之间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从官署到百姓,相互之间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加之沧海和唐国如今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学堂,各有大家讲学,于是在稷城游学的两国学子已经十分稀少。
但夏侯不是普通的游学学子,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被墨家人所忽略,这些天来,白起从墨门承接了监视的任务,正是为了查清这个人来稷城的真实目的。
只是白起同样也不会想到,当此之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夏侯竟然打算主动暴露自己?难不成他真的只是来稷城游学?又或者有什么东西使他有恃无恐?
白起不知道,所以他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夏侯的脸上,目光好像一把刀子,似乎是要把夏侯剖开,亲眼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而与此同时,夏侯也抬起头来,跟他对视了一眼,随后露出一个带着讥讽之意的笑容,似乎是在宣告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看我。
但,你又能奈我何?
有恃无恐。
论战最为激烈的中心,申道与曾舆之间已经辩论了数个回合,场内的气氛也从一开始的热烈转为紧张,叫好声也变得克制和沉闷,好像略微一些声响,都会惊动什么东西一般。
“那么敢问曾先生,在你看来,一国之中,何为重,何为轻?”
“自然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国君以一己私利,不顾天下苍生,则国家衰弱,人心向背,社稷自然也就不可存了。古之商纣不正是把天下视作一己之私产,视臣子为一姓之家奴,百姓民不聊生,才会被新朝所取代吗?”
申道呵呵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曾先生好学问,那么在你看来,这天下,是明君多,还是昏君多?是有德之人多,还是逐利小人多?”
曾舆低头思索了片刻,道:“自然是昏君多,明君之仁德,世间罕有,若每位国君都是明君,实现天下大同,想必也就不难了。至于这天下人是是哪种人多,在我看来,正是缺少教诲之过,人性本善,若能有人能善加诱导……”
“笑话!”申道一掌骤然拍在桌案上,打断了曾舆的话语,“人,性本恶!”
顿了顿,他环顾四周,一双锐利眼睛扫过台下的所有学子,“人与禽兽,本无分别,一心不过利己而已。人性生而好利,才有财货土地之争;生而贪欲,才有强盗暴力战争,生而奢靡,才会流连声色犬马。若是按照先生的说法,全是教诲之过,那么何来那些高官厚禄者,满腹经纶,却依旧视财货为性命,欺压良善,横行乡里,霸占百姓之私产,侵略百姓之妻女?”
“仲夫子弟子有三千人,可敢保证这三千人里,日后不会有恶行之徒?就算是商大夫之官署下,数千官员,谁又敢说这其中不会有几个兽欲肮脏之人?正因为如此,人性之恶,必要明正典刑,以律法压制兽欲,以律法防范恶行,疏导人性,才能使一国向善有序……”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钢锥,深深地刺入在座众人的心中,就连坐在楼上幕帘之后的仲夫子都忍不住露出笑容,眼中欣慰的同时,对着商大夫笑了起来:“你这位学生,倒真是大义凌然,竟然连你也一起说了进去。”
商大夫并不恼怒,反而理所应当地道:“正当如此。”
但仲夫子又微微摇头,道:“可所谓的律法,又是谁家的律法?法家口口声声说,以律法防范恶行,不能仰赖于国君一人之贤……律法必须以国君为根基,一旦国君不贤,律法何以自处?若是国君以一己之私,定下苛政害民又当如何?而犯罪当杀之人,国君却要因私情特赦又当如何?所谓法,终归还是得人来治的……”
商大夫沉默着,却始终没有争辩什么。
“好!”正在此刻,一声断喝几如呼啸般在大堂之中响起,随后浪潮般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
申道回过头去,有些奇怪地注视着那名最先发出叫好声的学子,那人慢慢走到了台上,并且还在不断地走近。
夏侯向前踱步,一直走到申道前方三尺堪堪驻足,拍着手道:“申先生不愧为法家名士,言辞果然犀利如刀。”
“你是谁?”申道自认并不认识这名学子,但听见他夸赞自己,还是笑了笑,道:“这位先生,你是对在下之言有什么异议么?”
夏侯先是恭敬行礼,随后朗声道:“在下夏侯,出身沧海,的确略有几分拙见。”
仅仅只是提到“出身沧海”,稷上学宫就立刻满场哗然,诸多学子更是赫然变脸,原本还有几人觉得这位学子有那么几分名士风度,此时却改了想法,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北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