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曜并没有急于休息,而是再度确认了一次弩炮没有问题之后,才缓缓地走下台阶,站在城头眯着眼睛望着远方。
他熟悉这样的场景,重新席卷而来的黑暗又再一次挣脱锁链,开始把自己的肢体触及每一个角落。
而在一片夜色里,每一处都像是藏着敌人的踪影,丛林、石堆……或许只是一个松懈,就会有一支冷箭顺着风直接咬上城头。
建邺城的城墙很高。
但挡不住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一身戎装的黄曜抬头望向那一片黑压压的云层,仿佛看见数以万计披甲的士兵犹如洪水一般冲击城墙向上涌来,巨大的撞头轰然砸在城门上,沾染着猛火油的石块则划过天际,宛如流星一般向着城头坠落而来。
“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黄曜低声喃喃着这个建邺城里许多人都想问的问题。
仔细看,远方有一颗米粒般的小点在眼前不断变大,黄曜的眼睛也随之而眯了起来。
隐约中,他可以看见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左边的人身形高大,右边的人则像是得了病一般有些虚弱,只能被左边的人搀扶着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一直到那两人快走到城头下,黄曜看清其中一张脸庞,突然怪叫了一声,随后匆匆忙忙地顺着台阶跑下城头。
“孙毅大人!”黄曜才刚刚跑出城门,就已经开口叫了起来。
没错,此时此刻正在想着城门口走来的,正是孙毅,只是跟黄曜上一次见到时的器宇轩昂相差甚远,不但走得一瘸一拐,而且脸上的神情已经完全塌了下来,双眼暗淡,眉毛低垂,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
黄曜走上前,一伸手就揽住了孙毅的另外一只臂膀,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去找个医官,他受了些内伤,虽不严重,但不及时医治也会伤及根本。”孙毅还没有说话,一旁戴着兜帽的高个子却已经替孙毅回答。
黄曜听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打量之后又是惊愕地道:“木……兰将军?怎么是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我。”掀开兜帽的那一刻,展现在黄曜面前的是男子发髻样式,但这正是木兰的风格,而那张显得刚毅的脸庞更是黄曜再熟悉不过的。
没想到,这位木氏家族的接班人,本该呆在长城守备军中的最高统帅,如今突然就出现面前,倒是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木兰看着黄曜的表情,微微笑了笑道:“不要大声嚷嚷,我的身份在此时并不方便在建邺露面,否则会把长城卷进这些事里来。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晚一些你自然会知道的。”
“明白了。”黄曜立刻点头,也明白了木兰的顾虑,“我给你们安排一辆马车,以校事府的名义直接送你们入宫见丞相,宫里的医官,总比这军中的大老粗要好一些。”
“好。”木兰的回答十分简洁,随后再度搀着孙毅向着城内走去。
夜色降临的时候,孙青走出军营,顺着小道一路走到一颗松树下,望着那正在阴影中的黑袍人道:“为什么不杀?”
黑袍人依旧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带任何喜怒地反问道:“孙将军说的是木兰将军,还是孙毅?”
“后者。”孙青还没有狂妄到认为木兰那么好杀,事实上孙家曾经对这个木氏家族的女将军做过一些评判,有人甚至认为木兰的实力很可能要在项楚之上,这样的人,哪里是那么好杀的?
黑袍人点了点头,身上有一些黑色烟雾微微飘散:“其实无论是木兰将军,还是孙毅,我都是一个回答。木兰将军对于大将军的重要不言而喻,而当他在场,大将军就不可能听从我的话。”
孙青皱起了眉头:“你曾经说过,夺心已经完成,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因为他是大将军。”黑袍人十分理所当然地道,“一个已经逼近圣人境界的高手,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一定。从木兰将军突然到来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大将军的心中有所松动,而之后我若强行要大将军追上去杀死孙毅,有可能会功亏一篑。”
听得黑袍人的解释,孙青沉默了下去。
“时间。”黑袍人道,“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果说时间会给予一切问题回答,那么对于木兰来说,她得到的答案无疑是像是一桩惨剧。
在长城听见高长恭的叛乱时候,她怔了许久,然后又逼着下属重新复述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全身无力地瘫软在那铺着毛皮的座椅上,好像一具被抽干了魂魄的尸体。
平生第一次,她像是一个小女孩一般卸下身上的一切责任,骑着战马连夜离开长城,迎着风的除了那颗高高悬着的心之外,只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羞愧。
木氏家族给予了她太多荣光,以至于当她还在含苞待放的年纪,就已经无限向往。
但生为女儿身,无疑要付出比别人多数十倍数百倍的力气,才能真正那一支铁军之中立足。
可在纵马离开长城,等于让她背弃了一切,这些年的坚持一下子崩塌,即便是她站在这一片寂静的荆吴王宫之中,依旧觉得孤苦伶仃。
神游之间,老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木兰的身后。
这位王姓公公,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宫中已经很多年了,以至于他那不生胡子的脸庞看上去就像是这座王宫一样古老沧桑,好似每一道沟壑里都蕴含着故事。
老迈没有夺走他的精气神,一双眼睛里依旧蕴含着睿智与从容,说话声音并无半点波动:“木兰将军,丞相请您见一面。”
木兰微微点了点头,跟随着王公公一路前行,穿过长廊,一直到大殿之外,和从大殿中刚刚出来的孙毅打了个照面。
“木兰将军,救命之恩,孙毅在这里拜谢了,日后若有机会,孙家自当报答。”尽管伤口依旧在发痛,但孙毅依然坚持着作揖,随后在年轻宦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进入备好的车驾。
木兰注视了一会儿,听的大殿的门再度发出沉闷的声响,转过身望见的是内里的火光带着几分温暖,诸葛宛陵正坐在正中的位置,一身儒袍像是一位普通文士一般等待着她的到来。
木兰直截了当地走了进去,毫不客气地道:“我记得你说过,夺心最多只对小宗师有用,而他的修为都已经接近圣人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