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秦轲站在垛口远眺,远方的风犹如他的心境一般摇摆不定,而军营中的火光即便是在这白天依旧明亮,树木被砍伐,被剥皮,被锉削,最终被逐渐凝聚在一起,成为一头又一头丑陋却又可怕的怪兽,仿佛在下一刻就会突然开始动弹,冲向城门。
如阿布所说,高长恭的军队是轻装而来,自然没有携带什么重装备,甚至连那几十辆战车还是从孙毅手中缴获所得,但在这样的攻城战中,倒不如拆了当柴烧管用。
“虽然是十多万人,可其中大多是郡兵和民夫,他们要怎么攻破这座城?”秦轲轻声道。
站在他身侧的阿布也早已经凝望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遗憾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预料高长恭的动作。
“至少以我的本事,做不到。”阿布道,“但既然长恭哥敢来,自然有他的打算。”
“如果他以圣人境界的修为直接强行冲击城门怎么办?”秦轲突然想到这个可能,但随后又失笑道,“也是,先不说他修为还不见得到圣人,城中还有一座大阵,又有那么多守城的重弩炮,就算连圣人也受不了吧。”
阿布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相互之间揽住肩膀,就好像一对血脉相连的兄弟一般。
“我一会儿要走,这里就交给你了,别死了,不然我的朋友可真没剩几个了。”秦轲收敛了笑容道。
阿布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那死在亢洲的张明琦,想到那个曾经总是和自己作对,后来又和自己成为朋友的纨绔子弟如今已经安葬在城外的山上,一时间鼻尖有些酸楚,但还是郑重地道:“至少在城破之前,我不会死。”
但城破之后,恐怕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秦轲点了点头,松开了自己的手,抱怨了一声:“本来还以为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守城,结果周大人还是安排我在校事府做事,弄得我好像是个躲在你们背后的胆小鬼似得虽然我也不否认自己胆小啦,不过”
“没关系的。”阿布按在了秦轲的肩头,知道这个友人是想证明些什么,不过有这份心他已经很满足,微笑道:“城内城外一样重要,将来会有机会再一起对敌的。”
两人最后交换了一个笑容,随后秦轲也不再停留,迅速离开城头,身影在转角一闪而逝。
而阿布则重新转过头来,走进城楼中,与正在谋划着守城事宜的朱然并肩而立,商谈起来。
“城墙边上都要埋好缸,虽然说我不认为大将军会挖地道,但防着些总是不会错的。”多年戎马,本就比高长恭年龄更大的朱然如今也已经显出几分老态,而在他的两鬓甚至多出了一层霜色,多出几分苍凉。
其实在以前,朱然还没有这么多白发,但从高长恭叛乱之事证实之后,阿布知道这位曾与高长恭在战场上亲密无间的人也是备受煎熬。
“将军,看样子,他们在午时就会进攻。”阿布尽量平静地道,“我们是否要做些什么?兵法云守大城必野战,我们若是这么干看着,岂不是把出手的机会都让了出去?”
朱然才刚刚安排好事情,听的阿布这样的话,有些欣慰地道:“不错,我本以为对上大将军,你会胆怯而不敢战,但现在看来,倒是我太低估你了。不过野战之事,我仍然不赞同。虽然守城必野战,但留守城内的大多都是擅长守城,而不擅于锐意击敌的兵士,大将军那边却有两万余的青州鬼骑,一旦野战,等于是我们弃了自己的长处去攻人家的短处。”
“再者说,黄老将军出征在外,出了城,谁能正面抵挡大将军的锋芒?若是真被他来一次千军万马中的斩将夺帅,只怕我们这边的士气必然大减。筑城自守虽然看起来笨拙了一些,但有大阵在,总要比在外野战更好。”
有关于建邺城下的大阵,其实朱然也是最近才真正知道,在震惊之余,他也是意识到这座大阵可以说是现在建邺城最大的屏障。
高长恭的修为已到亚圣,几乎无人能是他的敌手,若是没有这座大阵,他完全可以亲身上战场,单枪匹马破开厚重的城门,届时青州鬼骑铁蹄之下,恐怕城中哀嚎震天,这荆吴也离亡国不远了。
“当然,你也可以当我朱某人是心存怯意,不敢和大将军正面交锋,这也没有说错。”朱然微笑道。
“将军说笑了,战场上本就是因势利导,又不是地痞流氓打架,争强斗狠。”阿布也笑了起来,其实刚刚他听得入神,对朱然的判断同样拥护,不过他心中也有一些担忧,终归还是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此事之后,荆吴会如何,长恭哥又会如何。”
“这是丞相他们的事情,我们承担我们该承担的责任就足够了。”朱然拍拍阿布的肩膀。
远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很快就有人跑进城楼对着朱然道:“将军,敌军开始攻城了。”
朱然微微一惊,和阿布对视一眼之后道:“来得好快?”
但如今的局势,他也顾不得很多,直接带着人就上了城头,透过垛口望向那已然成势的十余个方阵。
在最前方的方阵,是手持着刀盾的郡兵,虽然说这些郡兵并未经历战火,但终归受过训练,列队向前的步伐也十分有序。
随着战鼓和号角的声音变奏,这些人开始举盾过顶,向着城墙边不断靠近,而在他们的后方,步弓手和推着推车的民夫望着高耸的城头,神色显然有些慌张,但在军令之下,也不得不继续向前。
推车的上方摆放的都是木板和粗长的圆木,深陷泥土中的木轱辘足以看出它们的沉重,但同时这样沉重的物件也能成为抵挡弓箭的天然掩体。
城头上的朱然倒是不以为然,道:“我建邺护城河十余丈,要在上面造路,这些民夫恐怕能活下来的也不多。”
阿布看着那些神情慌张的民夫,心中不忍,却也知道双方互为敌手,只能是望向城头的弓手道:“盈!”
话音刚落之际,城头上所有的弓兵就已经搭箭上弦,弓弦则被撑开一半。
留有的这一点余地,只是为了节省一些力气,而且从城头上射下的箭,本就带有下坠的可怕力量,足以贯穿那看似坚硬厚实的牛皮甲,钻入胸膛。
“等等。”就在此时,阿布却又发出了有些急促的命令,“放下弓箭!先不要射!”
不用他发令,城头的弓兵们其实早就无法再继续拉弦。
这当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在这个时候,敌军方阵在箭矢的射程之外骤然停了下来,同时从敌方军营的也被驱赶出无数人群,从军阵的间隙向着前方奔跑而来。
这些奔跑的人们,要么衣衫褴褛,要么老态龙钟,有的甚至还抱着孩子,在面对后方的长枪,他们发出惊慌的尖叫,拥挤推搡着向前。
“是周边的百姓”阿布吞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就大喊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
“不得开城门!”
阿布的话语被一声暴烈的呼声所打断,不由得吃惊地把目光望向身旁的朱然:“将军,这些可都是我荆吴的百姓”
“这里是荆吴的最后一道壁垒!”朱然的额头青筋爆出,狰狞的面孔看上去十分可怕,一只紧紧捏着垛口一角的手不自觉的发力,竟然是直接从中掰下一块碎石来。
“放他们进来容易,可你想过一旦开城门会是什么后果?这些百姓里又混杂了多少敌军?你知道么?”
“可难道让我们看着这些百姓去死?他们已经没有家了,如果建邺再不开门,一旦开战,他们就是战场上的垫脚石!”
“你给我记住!阿布!”朱然瞪着眼睛,声音犹如虎豹,震得阿布下意识退了一步,“你若是退一步,敌人就会进十步,你若是退十步,敌人就会进百步!为将者若是妇人之仁,只会丧师辱国!可这国不是我们的,是百姓黎民的!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而做事,那是大忌!”
两人说话间,城下那些百姓们已经跑了护城河边上,前排的人甚至因为后排的拥挤推搡而直接坠入河中,好在这护城河并不算太深,一些水性好的直接就向着对岸游去。
“开门,我们都是百姓,我们没有兵器!”
“开门,大人,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吧,日后当牛做马一定报答”
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水,直接就浇在了城头每一个人的心上,掌管着城门机括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把目光看向朱然,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阿布望着城下那一张张脸庞,心如刀绞,几乎恨不得直接亲自扳动机括,可朱然始终沉默得犹如一块岩石,他的身体也跟着一点点地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