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他的声音里甚至带有一点点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让人感觉稍许不快。
谁知在这种事情上,罗兰是个异类,天生胆子大。
“行,你要打赌,我便接着。”
“在种田这件事上,我还从来没怕过。”
“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您可得送给我一座离这里比较近的酒庄,免得太远了我不方便打理。”
“你真的……”
英国人那对写满了沧桑的黑眼睛紧紧盯着罗兰,看了半天,忽然失笑。
笑容从他的嘴角迅速漾开,怀疑和紧绷着的敌意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以自嘲,嘲笑他自己,竟然这么没来由地与人较劲……尤其是,与面前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小姐,请原谅我,竟然提出了这么不绅士的请求。”
“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玩笑。”
英国人摘下头上的帽子,深深地向她鞠躬行礼。
“我绝不否认,您令我印象深刻。”
“因此我恳求您,将来您的酒庄名声大噪,供不应求的时候,请稍许通融一二,让我的公司,能够有幸在您的客户清单上排在前列。”
罗兰惊讶地看着威尔莫先生。
她也闹不明白眼前的这位怎么就在一瞬间就改了主意的。
但是她感觉到了什么:眼前这个英国人,似乎在对她进行试探。
是在考验她的能力,还是在测试她这个最不像酒庄主人的酒庄主人,究竟是怎样一副性格?
罗兰依旧将那瓶“宝藏”送给了威尔莫先生。
“这个送给您。”
威尔莫先生依旧是那一幅矜持表情:“我可以付钱……”
罗兰顿时扬起嘴角:“送给您是因为……您不像是一位经常能收到礼物的人。”
威尔莫听见这话,显然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动。
他退后一步,向罗兰鞠躬致意,应当是感觉到了罗兰的真诚善意。
“您如果喜欢,就请保留酒庄的地址。我敢保证,若干年以后,这样的美酒,一定会重新现身巴黎的博览会。”
双方正准备友好告别的时候,酒庄外忽然有些动静。
“欧仁妮,欧仁妮……”
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大喊。
“尊敬的小姐,看起来您有客人造访。”
英国人的嘴角掠起一丝笑意。
罗兰:这是谁……这么大呼小叫,毫无礼貌。
外面进来一个酒庄的工人,帮外头的人通报。
“外头是一个小伙子,说是来看望您的。”
“他说他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
英国人也听见了“德·莫尔塞夫子爵”这个名字。
罗兰没有注意到他,如果她留意,就可以见到英国人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放了一下。
“看来我打扰您会见老朋友了。亲爱的小姐,回见——”
英国人告辞得极其简短,转身就走,压根儿不想停留。
外头那个“大呼小叫”的德·莫尔塞夫子爵却正好于这时冲了进来,直接越过英国客商,冲着罗兰张开手臂:“欧仁妮——”
罗兰高傲而冷淡地把手伸给他。
这位子爵先生硬生生把张开的臂膀和已经探出去的嘴唇收了回来,最终捧住了罗兰的小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您是在‘壮游’3出发之前,来看我的吗?”
罗兰想起唐格拉尔夫人的提醒。
而她面前出现的提示也说明了这一点:“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德·莫尔塞夫伯爵的独生子。德·莫尔塞夫与唐格拉尔两家有意撮合,安排联姻。”
谁知年轻的子爵喜滋滋地摇头否认:“不是,我已经去过了瑞士和巴伐利亚。现在正赶往南方,之后要去地中海沿岸、西班牙和意大利,正好路过这里,想起你在这里读书……”
敢情这位不是特地赶来看她的呀。
——还真诚实。
阿尔贝丝毫不知道他已经从眼前的姑娘心里得到了这种算不上赞美的评价。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计划:“去那些地方至少要花上两三年的时间,我打算先在马赛好好转转,毕竟爸爸和妈妈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然后去西班牙,之后才是意大利……”
“……老天爷,希望到那时我身边的钱还够用……”
“欧仁妮,你那开银行的老爹在罗马有分号吗?”
还没等罗兰回答,这个年轻的小家伙已经继续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往下说话:
“哦,我终于有机会摆脱巴黎的鬼天气,去南方享受无边无际的日光了!”
“哦,热那亚、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迷人的伯爵夫人们4,我来了!”
罗兰:……什么?
“欧仁妮,你说说看,我在意大利能拥有几次艳遇?”
罗兰真想问问对方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或许……阿尔贝本人根本不知道父母对于他们两人有联姻的安排?他们只是要好的儿时玩伴?
——这样就说得通了。
“别这样,欧仁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尔贝那对眼睛几乎笑得弯起来,“你我的婚事等我回到巴黎,父母们就自然会安排,不用你我操心。”
罗兰脑后有汗。
所以……阿尔贝跑到“未婚妻”跟前,要对方猜猜自己将来会有几次艳遇?
“但在那之前嘛,自然应该在南方那样热烈的天气里,享受一下艳福,这样以后我也可以有在巴黎的沙龙里吹嘘的资本对不对?”
“当然——”
罗兰已经基本看清了眼前这是个憨货,她面对阿尔贝,笑嘻嘻地回答。
“祝您在意大利交上好运,艳福连连……或者干脆在佛罗伦萨置产,在托斯卡纳的山区里挑选一座城堡买下,把您的情妇们都邀请去那里,热热闹闹地饮宴、享用美酒、开舞会……”
“子爵大人,相信自己,您可以的!”
“欧仁妮,别这样……”
阿尔贝兀自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毛了亲爱的欧仁妮。
他明明只是路过这里,却特意中断了行程去寄宿学校打听,听说她在酒庄,就专门跑来酒庄看她。
“欧仁妮,我着实有些摸不透你的脾气……”
年轻人伸手,勾着手指拽了拽自己鬓角的头发,那可是在巴黎最好的理发师手下剪出的飘逸短发,以后去了南方,这样的发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住……
刚见面,这个小女孩儿就在自己面前大肆冷嘲热讽——阿尔贝着实是不明白。
——要在托斯卡纳山区买城堡,明明只有娶了她才能办到啊。
在阿尔贝心里,唐格拉尔小姐,就等于一个长相漂亮的大金矿。
而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受封子爵,前途无量,将来自然可以给予妻子足够荣耀的地位。
娶妻之后,他理应按照天主的指示,尽力保持对妻子的忠贞,除非遇上实在无法抗拒的诱惑……但这娶妻之前,尤其是“壮游”的时候……欧仁妮为什么要嘲笑他所渴望的“浪漫”?
两个年轻人的见面绝对谈不上欢欣,但是多亏了双方的克制,最后还是客客气气地收场了。
罗兰将阿尔贝的失礼认作是时代不同导致了人们对“礼貌”的认识有所不同。
她几乎可以认定,这位一定是个单纯天真的“原著人物”——不会有哪个选手这么傻,上来就用这种不尊重的态度,得罪所有的女性观众。
而阿尔贝则将罗兰的失礼归咎于近来新掀起的女校教育——
“不知道现今的女校都在教什么,这个社会真的不再需要更多的战争女神和胜利女神了。看看欧仁妮现在的样子,她就算是放在战场上也坚不可摧啊!”
“我想要的是,米罗的维纳斯,卡普阿的维纳斯……实在不行,维罗纳的朱丽叶也行啊!”
一想起他渴望邂逅的那些“美人”们,阿尔贝立即将未婚妻唐格拉尔小姐抛在了脑后。